* 一过了立冬的日子,风里便像坠着冰刀子,割得人脸上愈发的疼。 闲听阁的前厅当中,韵文捧着药碗,安静地听着谢彤华慢慢将建康城消暑别苑里面的来信道出来。 对于近来建康城里面发生的事儿,她虽面上并不作声,可回回到了夜里,寻芳与云翠要伺候她就寝,替她用热汤擦手时,总能瞧见深深嵌进掌心的指甲印。 人死不能复生。王敦虽得了他的报应,到底她们周家还是受了天大的无妄之灾。 她皱着眉,将碗里最后一口苦涩的汤药灌下了肚。“嫂嫂不必劝我。我虽恨王敦,也只是恨他这个人。我打理了一整个琅琊王氏那个把月,哪一房有几口人我都记得清楚。王敦的罪过不应当分摊到其他几房人的头上,更是与文伯无关。我知嫂嫂与阿兄要搬迁去建康,连琢和昭叶阿姊也不日要回建康去了,哪有你们都走光了,只留我一人看守这大宅院的道理。只是嫂嫂,这些并非我所担心之事。” 韵文依然拧着眉,将肩上披着的毛领大氅裹得愈发严实些。“王敦获罪,其同党一应全都关押牢狱抄查家产,可我听说,唯独没有抓到羊烨。我记得当初说的王敦同党里面是有他的,如今没有消息,我这心里面总是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总觉着陛下说得那场上元灯会,不会如料想的那般太平。”
第116章 全文完 谢彤华从她手里接过那只空碗, 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或许只是你思虑的太多了呢?那羊家儿郎就算是再能躲藏,还有庾家六女郎拖在他身子后面的。他们既成了婚,就算是内里再不合, 表面的名声这些日子里不也做得极好?” 韵文抿着唇。“理确是这个理,但也不能将那一丝的侥幸存在这个上面。我算是明白了, 冒风险的事儿不能常做, 会将气运都消磨没的。” 这般说着, 闲听阁外头忽得听闻好一阵铃笑声。屋内的二人纷纷对视一眼, 一并往屋外头去瞧热闹。 天上不知何时又絮絮叨叨洒着雪,前些日子地上积攒的一洼深还未消减完全, 这会儿又不断往上面盖着。近来汝南也再没什么流民了, 各家各府的侍从侍女们也不再有先前心里面攒着的那般恐慌,得了老天爷赏赐的银白, 索性从地上挖了一团打起了雪仗。 雪团子这东西在手里掂着重, 一打到人身上便散了个干净, 是以也并不算疼。韵文同谢彤华一道立在屋檐下,看着人间朦胧, 鼻尖也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心里些许的酸涩膨胀的, 竟也让声音带了些感慨。“人间兵刃相向无数日,老天爷就这样撒一把银白物,便全都轻轻揭过了。” “但至少老天爷是是非分明的。善人故去能芳名留存, 恶人苟活能遗臭万年。” 韵文笑着看向身边一身绛紫色大氅的人儿。“谢家嫂嫂果真是出身大家名门,见识不菲, 我还需在这颗头脑里面回旋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一颗拳头大的雪团子飞到她们面前, 二人堪堪躲避过去, 在那雪幕当中瞧见了立在不远处抱着臂冲她们嬉笑的庾思莹。谢彤华笑得无奈,“你是知道的, 我与陈郡谢氏的关系,也就只存在于我姓谢了。只不过是幼时并不算太平顺,见得多了,也就想得多些。” 她二人再度抬起头来,在那雾蒙蒙的雪地里,站了一排她们十分熟悉的人。 谢彤华挽上韵文的手臂。“只是幼时是平顺亦或是不平顺,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你只需知道,周家,王家,顾家,庾家,宁家,还有我们半截谢家和袁宇,我们都是并肩一道行走的。” 韵文点着头,微微叹息。“若不是当初袁小胖他家非得钻了牛角尖,一心向着羊家,他家这趟祸水本是不必趟的。以前我一向觉着他是个活得洒脱的人,原来他才是最最透彻的,与袁家决裂时我当真是替他捏了把汗。” “人要够狠的下心来,才能活得舒服。你是,我是,袁宇是,天下人皆是。” 建武元年的第一个冬月,整个东晋的各处地域全都连绵落了许久的大雪,然虽沐大雪,却并未对生灵造成灾害。坊间向来都将皑雪称作清白之物,便有人称这大厦初建之时落雪,像极了老天爷为了驱散人间的屠戮煞气而谅解众生。 皇宫已竣工数日,新帝司马睿却迟迟未能得空动身入主。一连数月的开国琐事让一众朝臣忙得不可开交,除了朝中大小掌权事务人员分配与妥善安抚南北方士族、另行划分封地的事儿,举国同庆的上元灯会也就成了最要紧的事。 从汝南回来的一行人的车队慢慢游走在建康城的街巷之中。韵文坐在周家的牛车里,看着满街落雪,家家户户门前都逐渐挂起了牛皮纸灯笼,有些诧异着想往外探出半个身子去瞧。 羊清月见状,抱上她的腰将她重新拽回到车里。“你身子才好全没几日,若是再受了风,今夜这上元灯会我瞧着你也是用不着出来凑这份热闹了。” 韵文悻悻瘪着嘴,放下竹帘。“阿娘……” “可不准许说你阿娘嘴碎,阿娘也是担心你。”羊清月伸手,替她将发间的阁楼步摇簪紧些,“这些日子陛下可是时常派人来信的,他愣生是用了各种宫务繁事儿拖住了大司马的身子,让他是忙得一连好几日都只能睡在宫里面。他似乎是真的想辞了官来陪你,不太知道你的打算。不过你既想好了以后的路,真正落到实处了,这路还得你自己走。” 韵文笑着点头,跟着牛车轻轻一晃,洛阳城里面新建的周府也正巧到了。 这府邸是特地受了司马睿的意思,按照其在汝南的朝向与布局仔细挑拣的一处府邸,连着里面的装潢摆设也与汝南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寻芳与云翠眼看着韵文走着走着便停步观望,双双抬起头来看了眼顶空的天色,惊叹着一左一右将她架了起来,直直往府邸里面拽,仔细替她整理着发髻簪饰,势必不能让她错过今夜的灯会。 恰逢韵文被二人捉着重新点妆时,庾思莹提着裙摆,手上抱着根细细长长的物什,铃铃地往她的屋子里奔了过来。“今年这灯会可不同往日,女子手里都需握一根长柄,对应的灯笼便落在男子手中,也算是给城中尚未婚配的郎君与女郎们摸一摸是否有着天赐姻缘了。陛下说了,今年这灯会定要与以往都不同,才算是辞旧迎新。” 她将手里一根柳木长柄搁在韵文的妆台上。“这一根可是陛下亲自替你择的,今夜城中千水台,莫要误了时辰!” 韵文还未来得及抽空瞧上一眼,庾思莹便又匆忙地提了裙摆往府邸外头奔走了,让她是好一阵哭笑不得。云翠总算是替她整理好了发髻,趁着与寻芳一道抽身去小厨房备糕点果子的空闲,韵文才总算能jsg仔细瞧一瞧这根御赐的木柄。 是一根通体光润的柳木枝干,色泽较浅,想来是今年新生的柳木。 柳,亦是留。 她既接了这根柳木,便也是答应了要顺承其意。 江南的冬月,天色暗得早。一连落了许多日的雪像是挑着日子一样,在上元节这日放了晴,于是今夜天色再没了雾沉沉的云,穹顶高挑,一眼望不到顶。 皇宫之中,尔风捧着两盏做工精巧的灯笼,一路在宫中折廊里绕着弯,终于来到一处偏殿,将昏睡在一堆卷轴与册书上的籍之摇醒。“哥儿,您倒是清醒些,这都什么时辰了,您还没准备着出宫去啊!” 籍之睡得有些懵。“陛下让我看的这么多奏折还没看完,出宫做什么去?” 他揉着眼,这时才注意到了尔风手里捧着的两盏牛皮纸灯笼,心尖一颤,试探着问道:“今个儿是正月十五?” 尔风连连点头。“陛下今日一早便准您休沐,准了您整整五日呢!您倒好,这一觉睡得,外头天色都暗了。您若是不想见夫人,尔风还想见云翠呢……” 他的这番小声嘟囔一字不落地落入了籍之的耳中。“她们来建康城了?来了多久了?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 尔风懊恼地给自己这把不住门的嘴来了两掌,只好硬着头皮道:“是陛下不让我们说的。这些日子您这般多的公务琐事,不给您休沐,也是怕您一根筋地离了皇宫就往汝南冲过去,到时候扑了个空,您才是真的不能在上元灯会见着夫人了。” 他这般解释着,却看那先前还是一幅睡眼朦胧模样的人顷刻间便起了身,飞快地往宫殿外面冲。尔风捧着手里的两盏灯笼愣在原地,刚想抬步子出去追上,籍之又已经折返了回来。“你手里的灯笼给我……去,快再去打一盆热汤过来,我这一连几日不修边幅待在皇宫里,可不能一脸乱糟糟地去见她。” 尔风失笑,却还是安排得麻利。待到籍之总算抱着牛皮纸灯笼冲出皇宫时,天色早都暗全了。 今日洛阳城里全是瞧花灯的人,明令禁止策马于街市。籍之拨了一路的人群,灯火昏黄,却不能替他照亮自己心里的那一人。 穿过纷繁的商贾铺子时,他的肩上忽得被人撞了一下。那人的脸上蒙着一张冷漠[1],只单单说了一句“抱歉”,便连忙侧着身子往远处走了。 籍之站定了步子,瞧着那背影,总给自己一种莫名熟悉的直觉。他仔细瞧着手里捧着的灯笼,才看见那牛皮纸上面画着几朵买笑花和一汪清泉。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出门前,尔风嘱咐过他,务必要记着带着灯笼往建康城的中心走走。 建康城的中心…… 便是千水台。 他像是忽然醒悟一般,飞快地在人群当中辨别着方位,一路向着千水台靠过去。 远远的,他看见在那挑亭中,似是有个人背对着自己立着,在万千灯火中,他似乎看见她头上的钗环泛着莹莹的闪。籍之心里一喜,慢慢踩着千水台的石砌台阶站了上去。“不知这位姑娘,是在等何人?” 那人依然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引得籍之好一阵无奈。他本想给她一个惊喜,自己一只手才堪堪搭到她的肩上,那人便迅速回过了身,用着一柄极其锐利的匕首刺向籍之。 许是这些时日刀剑握得多了,籍之眼角才瞧见那泛着冷光的寒芒,身子早已经闪到另一边去了。今日他出来得着急,身上也没佩上什么兵刃,这会儿只能将手里的灯笼高高举起,与那较为笨拙的刺客来回躲闪。 千水台狭窄,那刺客原本想将籍之一刀致命,谁知对方一圈圈地同自己在这挑亭里面打着转,让他怎么都追赶不上,正欲寻了空子逃跑时,后背被籍之一脚踩在了地上。他痛苦地呜咽,脸上的冷漠落了下来,籍之这才发觉,当真是休沐日还需办公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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