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家郎君当真是有意思得很。你一个罪臣,陛下追捕了你数月,你竟还有这份雅兴在上元灯会扮成我夫人的模样。方才在人群当中,便是你撞的我吧?” 羊烨在他脚下被他踩得喘不过气来,堪堪啐了口唾沫,索性也不再伪装下去了。“你装什么正人君子!原本我就没有参与进王敦的事情里面,若不是你向他司马睿告发我,我依然还是堂堂正正的朝中大臣,有着干净的名声!如今我活得比老鼠还见不得光,全都是拜你所赐!你不止将我心爱之人抢走,你还抢走我的官声和名声,你这样的人,如何配当大司马!” 籍之扬了扬手,尔风便带着二个官兵,将羊烨反压着手,从地上抬了起来。他对上羊烨那双和淬了毒一样凶狠的眼,恍然道:“所以你是觉着,是我,将你的官夺了,是我,让你无颜回羊家面对你的列祖列宗们,也是我,将绵绵带回了家,让你这辈子都只能恼羞成怒。” 他看着羊烨狠毒的目光不断上下来回扫视着自己,轻蹙着眉啧了一声。“你这样瞧着我,真是怪让人觉着浑身犯恶心的。如今你落到了我手里,我今日心情好,便也快速同你说两句,好让你在牢狱里面过得明白些。” “你,羊烨,协助了王敦,在他武昌郡私造兵器。后来王敦同你说,武昌的铁矿要没了,威逼利诱你将炼铁的厂子设立在了你泰山郡,而他开出的条件,便是在事成之后,寻了机会,将我杀了,你便可以将我的夫人占为己有了,我说的可对?” 籍之眼看着羊烨那眼里的凶狠逐渐有些转变成了讶异,心里了然,接着道:“这件事儿,你同意了。你帮助他在泰山郡建造冶铁厂,你将冶炼好的一车又一车的兵器明里暗里分批转运到建康城和他的武昌郡。你以为一切都在往顺利的方向行径,但有一日,他同你说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你父亲的事。你的父亲,并非是意外死在扬州的,而是被羊玄之亲手害死的。怀帝时期,他羊玄之将此事打闹于朝堂之上,做尽了姿态,才得了如今你泰山羊氏的免死金牌。王敦将这件事告诉你,无非是想警告你,若是你不按照他的指令办事,这件事一旦捅到如今陛下的跟前,你们羊家的免死金牌便彻底没了用处。而这道免死金牌,你是想在手里攥一辈子的。” 他定定地望着羊烨。“因为是你,亲手将你那疯疯癫癫的娘掐死的。” 羊烨听到这里,奋力想要挣脱开身后官兵的束缚。“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阿娘她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故意引导你将她杀死,知道你会心虚,所以早早地将她就地埋了,对吗?” 籍之对尔风递了个眼神,尔风便立即拿出一份薄薄的信笺。“你明知道你阿娘并不是一直都是疯癫的,可你为了你所谓的前程、官声,你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从羊家宅院里抽身出来。你没法带着你阿娘,你认为你阿娘是你的累赘,有这么个疯子母亲是你的污点,索性就起了杀意。可你不知道,你母亲早都将你的想法看透了。她成全你,是她作为你的阿娘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直到她死去,她都一直以为,你是真的要做一个为百姓思虑的良臣,而不是只是为了让自己留名千古的羊烨。” 尔风将手里的信笺平整展开,举在羊烨眼前让他仔细看着。 那上面,确确实实是他母亲羊清玄的字迹,满篇都是她对于羊烨的郑重嘱咐与愿他前景是一片光明坦途的期望。 一瞬间,羊烨的脑海里涌上的全是过往自己还在泰山羊氏的时候。 那时羊清玄还没患上疯病,他躺在床榻上,屋内昏暗,分明是夏月,他却觉着浑身像是泡在寒窖里。他的阿娘挽着低低的垂髻,总喜欢放出一缕发落在胸前,眉眼温柔。她向来都是坐在庭院里面替他煎药,只因他曾一度抱怨药味实在难闻,嘴上还没吃到苦味那,鼻子已经早早尝到了。 羊家三房穷苦,好不容易能抓了药,却是再也省不出甜嘴用的津梅子的钱了。他记着那时他常抱怨自己满嘴都是苦的,阿娘没法子,只好去院子里摘花,借着花蕊里面一丁点的花蜜的甜意,堪堪熬过了那许多昏暗苦涩的岁月。 那段时日他的父亲恰逢去了扬州做扬州刺史,庾家作为皇后娘家,高门贵胄的存在,宴请了几乎所有能叫得上名号的世家来庾家大郎君的成亲婚jsg宴。那是他头一回离开泰山郡,羊家大房的人难得施舍了他们一些钱财,换了一身新衣裳,说是到了外面穿一身旧衣裳,这不是丢羊家的脸面吗! 那时他虽小,却已经能听懂这话里面的针芒了。可他并没有太在意,只高高兴兴地同他阿娘一道往南下去到颍川郡。 在那场庾家大郎君的婚宴上,他头一回瞧见了那样漂亮的小女郎。他仔细想了许久如何去形容,想来想去,脑海里也只剩一个“粉雕玉琢,倾国容颜”的想法。 他看她亮着一双杏眼,满脸的警惕,一声不吭的模样,觉着实在是喜欢得紧。于是头一回,他主动问了他阿娘,这是谁家的女郎,他想让他阿娘早早地去上门提亲。 那时羊清玄只轻轻抚着他的头,无奈道:“你若是瞧中了别家的女郎,这事儿还没这么难办。可这是汝南周氏唯一的女郎,生来便和琅琊王氏大房的郎君绑了婚约的。那可是先帝的御赐,谁都拆不散。” 可他似乎,只听见了前半句。 原来她是汝南周氏的唯一明珠。 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在他身子逐渐好转一些时,他时常借着出门参加那些诗会的由头,一回又一回地到汝南郡去看她。 他时常能看到有个少年郎带着她翻墙出门去,仔细打听了一周,才知道那是汝南袁氏的小郎君。 也是在那时,他听见了那袁家小郎君唤她的小字。 他也曾暗暗对这袁宇心里生过妒忌,可后来听闻周家女郎对他没有什么情意,才终于是松了口气。 可每回从汝南回泰山郡,羊清玄总是会问他去了哪儿。慢慢的,他也知道了自己阿娘的脑子不太好,总是记不得才发生的东西,总是在说一些胡话,无理取闹,还总是要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回答她的问题,到了后来甚至连自己吃没吃过饭都不记得,一日吃上个七八回似乎都不见饱。 于是不知何时开始,他开始厌烦她了。 羊烨看着眼前自己阿娘留下的信笺,心里面慢慢涌上一种痛苦的酸涩。 他觉着,这或许是愧疚吧,可他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羊烨垂着头,头上的假青丝落了一地。“大司马当真是神通广大,这样的事情也能全都挖出来。不过我就算是死,也想死得明白一些,不知大司马能否告知于我,这些事情,是谁同你说的?” 籍之仔细检查着手里的牛皮纸灯笼,将为数不多几处有些褶皱的面轻轻用指腹撑平。“这人,我想你应当是最熟悉的。” “是你如今的夫人呀,颍川庾氏的六女郎,庾思茗。是她亲自去了你泰山羊氏的家里,将这些东西全都一应翻了出来,又转手交给了王敦,也是她亲自去求的王敦,铁了心的要嫁给你。当初他王敦的丞相府里面可是搜出来了不少证据呢,你可想回牢狱中仔细看看?” 籍之饶有兴致地瞥了一眼面前的人,却见他只是一脸的平静。“看那些来往书信证据?也是不必了。我理解她,她也只是想进个大户人家当正牌夫人,只是运气实在不好,选了王敦这么个乱臣贼子做交易。” “我夫人她人呢?” 籍之淡淡扫了他一眼。“你夫人她,死了。死了有几日了。” 对上羊烨震惊的目光,他慢慢解释道:“她是自行到陛下面前自首的,她说愿以她的性命,换你一条性命。陛下见她心诚,动了恻隐之心,说是赐她鸠酒,却只是给她换了一杯寻常的酒。可她一心要求死,见陛下给的是一盏无毒的酒,于是在消暑别苑中触了柱。” 羊烨再站立不住了,整个人瘫软在地上,眼神空洞,不知觉落下了几滴泪。 “她这又是何苦呢。” “你当她是瞧着你泰山羊氏的高门明楣,她却只见你是羊烨。” 韵文手里攥着柳木长柄,慢慢踏上了千水台的石阶。“幼时在庾家大郎君成亲婚宴上,她作为主家的最年幼的女郎,一眼便瞧见了你。颍川庾氏虽贵为皇后娘家,是外戚,却也比不过你们泰山羊氏百年高门大户。她原以为王敦是真的在帮你,不曾想她表忠心的那些事情到头来全都害了你。她嫁给你,并不是贪图高门大户,只因为你是她心里面认定的羊烨。” “她曾说,你过去活在一片并不太明亮的世界里,若是你觉得黯淡了,寒凉了,她一定会来为你点上一盏灯。这样,你便不需要再当影子了。” 韵文偏过头,看向身边同样注视着自己的男人,笑着用手里的柳木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肩。“你也真是舍得辞了官来汝南找我的,平日里脑筋这般清楚,到了这种事情上脑筋和打了死结一样,一板一眼、死心眼!” 籍之见状,吩咐好几名官兵将羊烨好生带回牢狱中,一并关押,才仔细抖了抖衣袖上的褶皱,轻柔地拉过她的手。“对于你的事儿,我自当是万般认真的。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庾思茗的事儿的?” 韵文笑得一脸得意。“自然是连琢了。先前她回了一趟颍川,是邵姨娘跪在地上哭着求她给庾思茗择一处好风水的下葬地,让她一定要将这些庾思茗的心里话带给羊烨听。她也是个苦命人,在这一场赌局里面输得彻底。” 籍之长叹了口气,遗憾着应道:“至少她的遗愿,的确是完成了。” 像是回想起前面她说的话,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心境,重新笑着道:“看来绵绵不想让我辞官,是绵绵在心疼我呢。” 这话将韵文一噎。“净说浑话。我哪里心疼你了?这官职是你凭自己换来的,我可断然不能将你做的一切全都就地抛洒掉,那我不成了美色误人了?” “误人谈不上,美色当真是说准了。” 他忽然凑近她的脸颊,引得她连连后退,握着手里那根柳木长柄抵在二人中间。“我又不会再跑了,这是在外头,你可收敛着些!” “如今你夫郎可是大司马,你是一品大司马夫人,就算是我放肆一些,百姓们也只会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反手握上韵文那攥着柳木长柄的手,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拽。“不是上元灯会吗?怎么还不让我为你系上提灯?” 韵文察觉到他在自己身后窸窸窣窣系着灯笼的动作,看着他身后千水台外,街巷里不断游走的灯火,看着各家屋檐下灯火闪烁,温暖而敞亮,心里亦是滋生着安定的蜜意。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0 首页 上一页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