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思莹同桓夫人对视一眼,深知今日这顿饭,怕是吃不安稳,可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下头办差事的小厨房哪里能知道那么多,光顾着烧了许多庾桁素来喜欢的菜式,倒是让庾桁这顿饭吃得颇为顺心。 庾桁抹了抹嘴,丢下帕子,只一声不吭地弯着眼冲庾思莹笑,愈发让庾思莹觉着是有不妙的事要发生了。 她握着手中的碗筷,看着桌上摆满的菜肴,自己却早没了用饭的心思,只剩下坐立不安。好半晌,才终于听见庾桁发了话。 “吴郡太守郑严,要去洛阳赴宴,明日午时便能到颍川。白日里他来了信,说是一路行累了,大约要在我们庾府里多停留几日,连琢,可要记着好好接待贵客啊。” 庾思莹听闻此言,只觉手脚发凉。 吴郡太守是个什么人,不说单单吴郡一个州郡了,这几乎是整个大晋都知道的人物:自己年近花甲鬓发斑白,家中却有十几二十几房的小妾外室,连正妻都熬走了三四个。 郑严,人如其名,一辈子只知两件事:想方设法搜刮钱财,让自己终日住在钱堆里面,以及在行男女之事上,荒淫随意却又对那些女子严苛。 庾思莹犹记得月前这郑严才死了一个续弦。听闻那女子才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是受不住郑严的折磨,自己一根麻绳缠了脖子在屋子里自尽的。 这样的事,光是听着就够骇人的了,可郑严呢,丝毫没有悲痛的神色,听闻了家中发生这样的事儿,连那女子的最后一面都不见,只吩咐跟着的下人们用着卷席随便将人一裹,就这样抬了出去。 这样的事传出来,所有人都在替那无声无息故去了的女郎可惜,好歹是个正妻,临了了连一场丧事都是一种奢求。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的父亲,亲生父亲,却笑眯眯地拍着她的肩,告诉她,明日要好好招待这位贵客。 好好招待,贵客。 就是这么一个老不死的色鬼守财奴。 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与阿娘是以一种怎样的表情与心情,将庾桁送出的泽霖轩。 这一夜,她依然躺在熟悉的床榻上,整个人却像是浸泡在了冰窖当中。 不用多想,庾思莹自然知道,这一定是元净阁邵姨娘的手笔。邵姨娘亦是出身吴郡,再如何说自己是落魄世家的人,认识的吴郡的人总比她与她阿娘要多上许多。 比起嫁给这样一个色中饿鬼作填房续弦,到皇宫当中做个一时半载的富贵妃嫔扥时显得要好上太多了。 她当真是没想过,这邵姨娘的心竟能够这样狠毒。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好不容易歇了片刻,天还未亮全,便被庾桁派来为她妆点打扮的侍女从床榻上拖了起来。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被迫与庾桁一起早早地出了庾府的大门,立在那逐渐热烈的、毫无遮蔽的日头下面,等着从吴郡来的迟缓牛车。 庾思莹朝着周身望了一圈,果真是没瞧见邵姨娘她屋子里的一群人,冷声问着庾桁:“父亲当真是心疼邵姨娘,这点苦头也不舍得让她们吃。” 庾桁只是冷淡地瞟了她一眼。“你二姐姐如今可要准备着入宫去的,你那六妹妹自小身子骨又不好,元净阁近来这般忙碌,你是嫡女,却不懂得体谅长辈,果然是我太纵容你了。” 庾思莹听罢,不怒反笑。“体谅长辈?我可不是愚孝的人。父亲听闻吴郡太守大人近来才殁了一个续弦,觊觎他吴郡的财产,所以今日让府里的下人替我打扮成这样一副花枝招展,好被那郑严大人瞧入了眼,转手能将我送上他郑严的床榻吧?不说他在我们府邸里面停留几日,就只是停留一夜,我瞧着父亲,你都是恨不得将这生米煮成熟饭,这天下怎会有你这般不知廉耻、不爱惜子女的父亲!” 今日她被迫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宽而长的衣袖落在身侧,头上却顶着满头的珠翠,像极了荒诞敷衍的婚服。 庾桁朝着街上来回张望了一会儿,下一瞬便掐着她的胳膊往前厅里拽去。 “你记着,你只是一个女郎,你这条命都是我施舍给你的。你是庾家的嫡女,自然要将我们庾家的价值发挥到最大。那吴郡太守,是老了些,家里也乱了些,可他家里面有钱啊!有钱财,你嫁过去又是正妻续弦的位置,等你再熬上个几年,将他这条命熬走了,你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那些财产了。” 庾桁越说越激动,从掐着庾思莹的手臂,转变为掐住她的肩膀,再到最后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连琢,你相信父亲,父亲是绝对不会害你的。你是我们颍川庾氏的嫡女,是我们一整个颍川庾氏的脸面,父亲怎么会对你不好呢?” 庾思莹被他掐得脸上充血通红,竭力想将他的手指掰开,却因为呼吸不畅,拍打着庾桁手臂的手的气力也逐渐流失,最终软软地晕倒在前厅中。 在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她听见了庾桁漠然的声音,大约是让下人将她仔细看管好,不能让她去寻短见之类的言语。 这一晕,她只觉睡得异常昏沉。耳边似乎有交谈声,她也似乎感知到了有人在摇着她的身子,可她不管怎样用力想将眼皮睁开却都无果。 待到她总算因着嗓子干哑而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时,她下意识地便朝周围瞧去。 她正坐在泽霖轩自己屋子里的榻上,屋中一个人都没有。 她顿时紧张地掀开被褥,检查着自己身上的衣着,仔细感知着自己身上是否有异样的感觉,好在依然是什么都没发生。 庾思莹有些迷茫地从支起来的窗牗望出去,庭院中已是日落西山之景。 她扥时有些疑惑。 庾桁不是早都与她撕破了脸,要将她塞给那郑严作续弦吗? 自己正这般胡思乱想着,内室的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庾思莹身子一僵,瞬间便想钻进被褥当中,将头蒙住。 可惜她才从昏厥当中缓过来,行动有些迟缓,于是自己举起被角的手被人生生压了下去。 也正因此,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 直白中带着探究的目光将来人盯得面上滚得有些烫,于是指了指她的脖颈。“你的脖子,像是被人掐过了。先前我进来过两回,见你都睡得昏沉,也不敢贸然叫醒你。你可感觉你的嗓子好些了?” 庾思莹微怔,视线慌乱地避开面前的男人,张了张嘴,想说男女授受不亲,却只发出一句沙哑难听的声音。 男人微微摇着头,将自己方才端来的一碗糖水递到她面前。“这是小吊梨汤,方才在你院子里的小厨房里面煮的,还有的剩,用不着担心我在里面下了毒。” 他看着庾思莹将信将疑地又是瞥了他几眼,才轻轻叼着碗沿啜了一口,无奈淡道:“我猜你是想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不应当出现在你的屋子里。” “可我家已同你家提亲了,提的就是你的亲。你的父母方才在前厅,才将聘礼收下,交换了庚帖,我想这会儿你应当唤我一句夫郎。既是夫郎,出现在夫人的屋子里,自然是应当……” 庾思莹越听越骇然,捧着那小吊梨汤的瓷碗,下意识伸出一脚,将那坐在自己床榻边上的男人踹倒在了地上。许是这小吊梨汤当真是功效颇好,也或许只是她许久未进滴水,这会儿润了声嗓,总算也是能低沉地说几句话了。“我父亲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你想让我当你的续弦,我还不乐意嫁给一个烂茶壶呢!这婚事,我不知道,便做不得数!” 男人跌坐在地上,听着庾思莹的话,这才有些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你是将我当成吴郡太守了?” 庾思莹一脸警惕。“若不然呢?” 男人撑着青砖瓦地,忍着腰上被庾思莹踹的那一脚的痛意,总算是扶着床沿站了起来。“看来庾家五女郎还未将这里面的事情了解清楚。既如此,你我二人便重新认识一下。” 他站直身子,平平地微躬着腰,对着床榻上的庾思莹恭敬地作了一揖。 “在下吴郡顾氏嫡长子顾长明,年十九,生长于洛阳,倾慕于卿已久。今日应家父之命,前来颍川接应吴郡太守,亦应父母之命,特以此诚心,携聘礼庚帖,求娶女郎。” 庾思莹愣愣地坐在床榻上,心情长久不能平复。“你说,倾慕我已久?” 顾长明笑着点头。“家母与贵府主母过去交好,幼时你来洛阳时,还在我们顾家住了好些日子的。” 庾思莹这才模糊地想起,自己幼时回回跟着她阿娘去洛阳城见她的皇后表姐时,阿娘总带着她住进一家有着宽敞的院子的宅子里。她曾一直以为,那是洛阳城最大的一家客栈,原来竟是吴郡顾氏的府邸。 顾长明见她陷入沉默,下意识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忐忑地问道:“可是思莹不愿意?若是不愿意,长明也定然不会强求思莹,长明这便去……” “愿意,我愿意的。” 这回轮到顾长明发愣了。对于庾思莹突如其来的答应,倒是将他打得有些猝不及防。可不过一瞬他便反应过来了,神色也跟着有些落寞。“犹记得方才思莹说的,续弦,烂茶壶,难道是令尊想将你嫁给那吴郡太守?” 他的声音原本就较为温和柔软,此刻落在庾思莹的耳中,她的心越发觉着酸涩难过,眼里也慢慢涌上了泪。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却也正是这副模样,落在顾长明的眼里,只觉她带着满满的不甘与落寞。 那滴晶莹的泪珠滚落,分明是滴在庾思莹手中捏着的被角上,却像是沉沉一拳打在了顾长明的心里。他实在是没想到,若不是今日赶得巧,这样一个敢爱敢恨别具一格的坚韧的女郎,这样聪颖明媚的人儿,险些就要被她那无良的父亲坑害一辈子。 他这般想着,顺势便将她手中那已经见底了的瓷碗取了回来,坐在床榻的边沿上,慢慢靠近她无助单薄的身子,将她圈在自己怀中。 庾思莹有些发愣。这是她长大之后,除了她阿娘和她的兄长以外,头一回被人拥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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