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还是袁宇先受不住这死一样的沉寂。“你……怎么会在这里?” 宁昭叶瞥了他一眼,又是下意识地往未安轩敞着的门扇里望了一眼,面上有些不自然。“顺手救了个人呗。” 袁宇听罢,也点点头。“是你宁大女侠的做事风格。” 于是二人之间又是沉默了片刻。 袁宇觉着一直再这样僵持下去,真是脚下跟长了锋芒一样立都立不住,正想着寻个借口离开,却听身旁的宁昭叶迟疑着开了口。“来看里面那位的?” 他一愣,并没有出言应声,但也并不否认。宁昭叶自然也能理解,里面那昏睡着的是自己这未婚夫原先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女郎,她宁昭叶向来是个讲究原则的人,先来后到,她并不怪袁宇。 “后宅内室,你是外男,方才当是着急了才往里面闯的吧。下回可要注意些,说到底是王家的事儿。” 袁宇回神,猛地抬头。“你没生气?” “生气?我有哪门子气好生?” 她嗤笑一声,“都是过去的事儿,何必揪住那些摸不着的事情大做文章,是这天下全然太平了,再没有刀剑血光了,还是我宁昭叶也成了那些精贵的人,一点挫折都碰不了?真是闲的。” 宁昭叶转过头来,见袁宇的眼神有些呆滞,叹了口气。“你说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郎君们女郎们还真是娇贵,那心思全都放在情爱上面,男儿家讲究清风俊朗,女儿家讲究礼仪闺秀,一个个儿顾着自己的面子,到头来家都没了,还能这样恭敬着吗?” 这话袁宇可不敢苟同,连忙制止。“胡乱说话,我可不是那些讲究风流潇洒的文人,好歹也是在你父亲手下军营当了两年兵士的。” “有些人,瞧着是硬朗着了,心思倒还和那些虚浮的人一样。” 她知道那是世家子弟一贯的思维,她并不会去怪罪在袁宇身上,可该说的话她是必须要说明白的。“我们宁家是寒门,出身不高,知道这一辈子都要和兵戎箭矢打交道,这一条命留不久,所以父亲的每一场硬战都是竭尽全力,背了一身的血污和伤痛回来的。我们和你们这些握着护板上朝耍嘴皮的人不一样,我们绝不能活在过去的荣光胜利当中。” “兵法是这个道理,过日子自然也是这个道理,我想父亲那日带着我入了皇宫,得来这门与你们袁家的亲事,应当也是这个道理。袁宇,你自己仔细想想。” 将那长缨枪重新打横扛回在手中,她同袁宇道了一声去侧院看看王家主母这茶备得如何了,便头也不回地抬了步子迈出了游廊的门槛。 曲折修长的抄手游廊中涌入一股风,地形弯绕而被生生困在其中,两相来回碰撞着沿途的石墙影壁,慢慢挪到袁宇跟前,卷着他的发丝轻轻拍打在脸孔上。 他看着宁昭叶大步远去的背影,那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高马尾于身后飞扬,灿阳渡于身,带着那竿打人很疼的长缨枪都多了些血性的圣光。 她那番话,韵文曾经也同他说过的。 “眼睛是长在前面的,我们做人呐,生来便是要往前头看的。若是只一味停留在过往,你也倒不回去,弥补不了,最后只会留下无尽的遗憾。” 以往都是走马观花地胡乱应下,可这会儿,袁宇才终于实打实地有些明白了。 他仰起头,看庭院外面在风中修长摇曳的斑竹,目光逐渐落到外面的青砖石瓦,又是松柏刻花,门扇旁的地上,木板门闩斜斜地靠在院墙上。 这里是琅琊王氏的府邸。 里面是王家后宅里的人。 他不由得又回想起韵文出嫁那日,自己在外头干的那些傻事。 这一瞬间,他觉得心里有一道尘封的阀被打开,整一个人都松了下来。 他这回明白,自己真的该放手了。 他亦是跨步出了游廊,立在未安轩的匾额下面,双手合十,诚心默念。 “愿老天庇佑,三清真人显灵。” “救救王大夫人。救救韵文。” 也救救我。
第86章 映月沟渠(二) 漆黑带着斑驳银白的风, 卷起地上萧瑟的枯枝竹叶。空气里有着其它道不出所以然的腥臭,混杂着湿润的泥土味,丝丝缕缕萦绕在鼻间, 连灵魂深处都激起了本能的厌恶。 身上的衣裳像是泡了水,冰凉又沉重地贴在身上, 她很难提起劲力。 梦里的这股风来得恰时, 身上的冷意激得韵文一哆嗦。 吃力地挪动了步子, 发现脚下踩得绵软, 又似乎有什么冰凉的积洼雨水溅上裙袂,脚踝处有些寒意。 她低下头, 看向了身上的衣裙。 那是与平日完全不一样的, 陌生的破旧,可奇怪的是她却并没有觉着任何的不熟悉。 又或者是, 这时候的她, 对于这样的狼狈已经是习以为常。 这种陌生的不安让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环视四周, 借着浑浊的月色,依稀瞧见瓦舍屋檐上面那四角精美勾起的飞檐。 她愣了神。 这是江南的檐。 面前横着松枝, 侧着身子躬下腰, 顺着地上唯一一条还算是铺了几块卵石的矮灌小路往外头走,她听见远jsg处将士巡逻的护甲碰撞声。不过那群人也是十分松懈,晚间巡视还能说着细碎的话。 “……一刀下去, 身首分离,多么轻易的事, 就是交由咱们来做也是行的。他偏不, 非得留着, 还是留在府里面,还以为咱们郎君是多么清风亮节的人, 照样还是要寻乐子的。” “那是王家,旧贵人家,还真指望把一个贞洁烈妇教成青楼小倌的样儿?” “这咱们哪里知道?就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说不准平日里的模样都是装的,上了暖榻啊,比咱们想象的还会呢!” 讥讽的笑声逐渐朝着韵文的方向移过来。 寻乐子,王家…… 韵文逐渐反应过来,又是低下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狼狈破旧,终于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们大约说得是自己吧。 可为什么说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她的心有些慌乱,继续小心地在丛林矮灌中挪着步子,于是趴在了一块假山石后面,继续听着那群人的话。 “哎,旁的不说,就他们这一趟南渡,身上多少是带上好些钱财的。我可是从外头街坊里面打听了的,敛财敛色的那可真是多了去了,咱们不然也?” 一众人跟着笑着起哄。也有那于心不忍的懦着声反驳:“到底是贵人命的出身,这会儿还没安定下来,才有的这个空子钻,到时候等旧贵们安定了,回想起来了,咱们死得比谁都早!” “孬种,清高就别想富贵!” 韵文皱着眉,听见那人呸地吐了口口水。“趁火打劫这个词儿能传到今日,你当没它的道理?咱们这是正当做买卖,就只准群北伧[1]看不起我们,问我们要个住处安身我们便得给?又不是孝愍帝在位那会儿了,也该是他们风水轮流转,转到咱们头上的时候了。好不容易寻到个机会羞辱他们,拿得出钱的给钱,拿不出钱的,自然是能给什么给什么了,咱们的床榻这会儿也算是个稀罕物了不是?” 那一众人又是一阵狂妄的笑,在这一片漆黑萧瑟的晚夜中格外的刺耳。 笑了许久,那群人之间才又是冒出来一句清淡的言语。“可是,咱们府邸的郎君,也是北面来的……” 于是晚夜一瞬间归于原本应该有的平静。韵文又是等了许久,听着那群人的步伐逐渐离去,伴着一句有些疲惫的“咱们郎君是咱们郎君,北伧是北伧,不一样的”,声音才终于慢慢消失在黑夜中。 韵文这才得以松了口气。四周是生长地杂乱没有什么章法的草,都快和她小胫一样高了,自她的脚背处钻进她的衣裙,挠着她的腿。 她背靠着院墙,不断地摸索着身边的事物。那群巡视侍从说的话让她心里面本能得生出了厌恶与不安,可她不敢从阴翳中探出身子。 “绵绵。” 她听见了有人在唤她。可这道声音不是籍之,也不是袁宇,更不是她熟悉的阿耶阿娘阿兄。 可她坚信这道声音自己一定是在哪儿听到过的,因为她本能地感觉到了迷茫无措,和无尽的恐慌。 她什么时候有这么害怕过一个人了? 可任她此刻是如何头疼欲裂地思索,都回想不起来能对上这声音的那张脸。 她没动,那道声音却又响了。 “绵绵,过来,往前来,别害怕。我怎么会伤你呢?” 只是这道声音越发温柔,她那一颗心却是越发恐慌地颤抖。 她听见那道声音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是不肯好好听话。我对你不够好么?我哪里比不上他了?” 声音空灵,环绕着她,像是她无论往哪处躲藏,都能轻而易举被他发现一样。 后背依然是紧紧贴着墙,直觉告诉她,自己必须要从这里逃出去,不然怕是要沦陷在这样骇人的梦魇之中。 一道尖锐的痛呼声划过空中,激得韵文浑身一颤。 她又听见头上那道空灵的声响了,明明是那样和缓温柔,却是听着愈发得瘆人。“可是绵绵,就算是你逃出去了,你也没有人能倚靠,不是吗?” “那些与你亲近的、与你相识的那些人,他们呀,将会一个,一个,倒在你的面前。” “只要他们都死了,你就没有记挂的人了。” “这样,你就只有我了。” 韵文死死抿着唇,极力忍耐着内心的崩溃和眼眶里惊恐的泪水,蹲下身继续顺着墙摸索。 自古以来,只要是一个由院墙围起来的府邸,在墙根处一定是会开狗洞的。 耳边传来了第二声尖锐的哭喊求饶声,惊恐的声音在夜空中生生咽了气。 “绵绵,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我们的新婚贺礼,可还喜欢啊?” 肩上似乎被人搭上了一只手,冰凉,纤瘦,好像只剩了骨头。 她在黑暗中拼了命地摇头,顾不上指缝里嵌进了多少污泥,发了疯地往前摸索着狗洞。 那只手握住她的肩,力道逐渐收紧,最后像是要掐穿她一样,是锥心的痛。唇角尝到一滴苦咸的泪,刺着唇上生着痛意,她才发觉自己为了不发出声响,甚至将唇瓣咬破了。 “不要再做无端的挣扎了。既是羊家人,就是死,也得死在这里。” 那声音低沉阴寒,像是从十八层地狱里爬上来的罗刹恶鬼,紧紧掐住她的脖颈,勒得说不出话。 韵文终于在那片阴翳中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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