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啜了一口酒,看着坐在对面的年轻郎君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头,轻哼着笑道:“不日之后,世家们会向南迁移,渡江去建康城。王家会护着琅琊王,我需要你,羊大人,代替羊家作出决断,支持南渡。” 这话对于羊烨来说,无疑是和听天书一样难以办到的事。他抿着唇面上泛着难,“若只是我一人,同意了也就罢了。羊家除了我们三房,到底还有其它两房的郎君,也都是朝堂官员,无论是年纪亦或是在朝堂之上立足的时间,那都比我久许多,还有我那相国大人的郎主……” “羊大人思虑的太多了。” 王敦听着他的话,心里念着果然是个只上朝了几日的小子,笑叹着摇头。“王敦只需要羊大人一句话,同意,或是不同意,这取决于羊大人自己。至于这其他的——” 他目光骤然凝聚在羊烨的眉心,逼仄着羊烨的目光,让他有些控制不住地四处闪躲。“自然有我王敦来替你摆平。” 羊烨原先没怎么吃过酒,也不知自己的酒量如何,原本在这趟王敦为他特意摆的席面上多饮了几口,头脑原本还有些昏胀,这会儿后脊背瞬间一凉,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摆平?如何摆平?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惊骇。“我听不懂王大人的意思。” 王敦被反复推拉着问了好几轮,却依然不恼。“如今陛下身子欠安,你我都知道陛下的时日已无多。太子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孩童如何守得了这偌大江山的稳固?如今的情形无外乎二种:要么,扶持年幼的太子登基,另择一位能人将士把控着这傀儡皇帝;要么,便是辅佐如今最得百姓声望的琅琊王,他是个清明正直的人,若是扶他上位,至少这天下依然是姓司马,也不算越了规矩。” 羊烨的目光有些不解,王敦自然是知道他的意思的。“这司马家的天下原本也是我们几个世家鼎力相助下才定下的,若是离了我们,我可以毫不避讳地说,他们司马家什么都不是。但我们王家至少不想这样快得去找死,我们不喜欢麻烦。” “只是羊大人也清楚,我们虽不会干涉这龙椅上坐得是谁,但无论是哪种选择,最终依然是琅琊王。” 他看着羊烨将手中的酒盏愈发握紧了些,知道他在想什么。 羊家同原先的东海王司马越关系交情匪浅,司马越又是在当年的八王之乱里面挑头的人儿,如今羊家依然能根深蒂固地站稳脚跟,全都要感谢羊家祖辈积累下来的深厚功绩,乃至当时在司马越死后也没受到什么波及,反倒是升了羊玄之的官儿,当了相国,成了朝臣之首。 不过也正是这朝臣之首,才得以牵制住羊家,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羊家若是要叛,恐怕才起了这样的念头便会被挫得一点儿灰渣都不剩。 只是那时候这东海王司马越便同老琅琊王不对付,甚至是到了要兵戎相向的地步,如今羊烨这般纠结,他倒也觉着合理。 不过羊烨想了一瞬便放下了酒盏。“我同意你的合作。但劳烦王大人记着些,我只要她一个人,别人的生死我不在乎。” 王敦霎时面上堆满了笑。他乐呵着摇手,挥了净乌亲自去替羊烨再斟上一盏酒。“我就知道羊大人是个聪明人儿,这可是对您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您放心,我虽不知羊大人对我们王家这新过门的儿媳妇儿是因为什么而这样上心,但既然是我应下了的事,我便一定会做到,我王敦在此愿以我未来几十年仕途对天起誓。” 羊烨抿着的唇角这才终于松了些。羊王两家入朝为官的人自古以来并不少,他原先虽始终生长在药罐瓦舍之间,也知道王敦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仕途,如今敢发这样狠毒的誓言,他知道王敦这番话并不是戏言。 窗外原先明亮的日光渐渐被老天爷收了回去,隔着朦胧的雕花屏风,王敦往窗牗的方向瞧了一眼。 “压云了,过会儿怕是要起大风。” 羊烨亦是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他与王敦一样,隔着繁复的屏风,只能瞧见些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可他亦是附和着王敦。“起了风便要雷鸣电闪,日头收得这样快,这怕是要变天了。” “是啊,要变天了。” 王敦的眼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自那模模糊糊的窗外光亮处聚焦了眼神,往回收时,恰好与刚将头转回来的羊烨对视上,二人于是心照不宣地勾起唇,将各自心里团着的事儿压得严实。 推杯换盏之际,老天爷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最后的那点日光的金色也被灰黑的云挡住,没一会儿便是雨打瓦檐的淅沥。 羊烨借着若是自己这会儿再不走,恐怕今日就要留宿王家了的缘由,总算是一推一挽留地被王敦送着跨出了王家的门槛,上了羊家的牛车。 净乌替王敦撑着平伞,站立在青石踏步的廊下,目送着羊家的牛车慢慢离去。天上突然起了雨,长街巷子里原本向外摆摊的商户警觉又精明,早早地收了摊子,这会儿伴着羊烨的牛车一道走着的,只有打在人身上还怪重怪痛的细长雨点子。 净乌眼看着羊家的牛车打了个弯,消失在了他们二人眼前,扭过头来看着身边背着手的人。“郎君,他们走远了。落雨伴着起风,您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着了风寒可不值当。” 王敦并不理睬,一双眼只是发愣一样盯着方才牛车远去的方向。“不愧是百年世家,落了雨,连打头赶路的牛都有蓑衣穿。” 净乌其实听不懂,却也跟着应声附和。“羊家果然大手笔……” “牛都有蓑衣穿,有的人当时连个正经棺椁都没有,卷了草席便下了葬。” 王敦就此打断了净乌的感叹,“定宁走的那日,也是入了夏,也是下了和今日一样大的一场雨,冲得地上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净乌终于想起来了,替王敦撑着伞的手有些发僵。“免之大人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郎君平平安安。” 在他的身旁,王敦的脸上现出一丝怅惘,随即便又恢复平静。“我料想他一定会的。” 他伸出掌心jsg,想接上几滴雨丝,只觉眼前始终笼着阴影。王敦仰起头,看见净乌依然杵在自己身侧打着伞,叹口气点着他的额头:“门廊上的青砖瓦片都是摆设吗,在这处打伞倒是勤快。” 却又并没有等净乌回应自己,王敦拍了拍净乌的肩,示意他们该回去了,净乌悻悻地喔了两声,又开始忙着照顾起自家郎君的衣角,尽可能地不被雨水打湿。身后的府门沉沉合上,无人知道几条长街外,宫里那用白玉雕琢过的坠牌系着的牛车缓缓自宫墙之中行了出来,坐在里面的大公公怀里揣着份沉重的圣旨,侧着头闭着目,听着雨点打在车厢上头的闷响。 他歇了许久,耳里慢慢灌进些车轴滚动的声音,拧着眉哼了声。“谁家有这样好的兴致,雨天还出门?” 走在车厢外头背着斗笠的小公公在雨里眯着眼瞧,谄媚着道:“回大公……啊不,李大人,那是羊家的牛车。” 李璠无聊地嗯了一声。“相国大人的夫人几年前病了,走了,剩下那几个不是和稀泥占位子的,就是年纪小还没娶亲的。今个儿没他们羊家的事儿,可真遗憾。” 外头的小公公听着李璠的话,再不敢应声了,只抱着手跟着车厢走。 才开始下起那泼天大雨时候,韵文伏在未安轩的软塌上,一颗心久久不能平静。 这会儿未安轩的内室里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曹淑本就是被临时唤过来问话的,这问完了话自然要回他们三房的屋子里去,而卫漪又是一连照顾了她许多日,若是再不去歇息着,怕是身子真要垮掉了,还是韵文让寻芳云翠二人硬生生架着她,送她回的长戚阁。 她此刻的脑海里,一遍遍地放映着梦里的羊烨,与自己方才亲眼见着的羊烨。画面交叠,她总觉着羊烨看向自己的神色已经开始不正常了,不正常得和她梦里一样让人恐慌。 韵文心里又是好一阵的不安起来,只不过这回自己的身子似乎已经适应了许多,再没有前两次的窒息感出现了。 寻芳将卫漪送回主屋,这会儿才推了门进了内室来。“大夫人有心事?” 不等韵文回答,寻芳敲了敲她自己的脑袋。“瞧寻芳这脑子,像是在没话找话问似的。” 韵文被她的举止逗笑了,声音却依然有些疲惫。“是有事。替我摆好四宝,我想我也该亲手给远道回一封书信了。” 寻芳见她终于不再念叨着那噩梦了,喜得都有些晕头转向了,连声道着好便去内室边上的书房拾掇文具。“这些日子大夫人您病着,早早备下了几封与您的字迹相仿的回笺,险些就要让人寄出去了,这会儿总算是用不着为了安抚大郎君而写假书信了。” 韵文噙着笑没吭声,细细的莎纸上晕开精美秀丽的字来。 “吾夫籍之亲启。” “府内琐事较多,难得空余闲暇,特此执笔以问王郎安好。” “近来洛阳一切如旧,唯有近日陛下身子欠安,闭殿摒朝之事,似蛟龙潜伏之状,吾心惶恐。然琅琊王氏根深基厚福泽绵长,想必定能护府里众人性命无忧,君可安枕高卧。” “前日母亲命人多抬了二箱账簿,原意教妾以珠心算统计簿册,然母亲不知妾于闺中习得此教领已有数年,遂颇得母亲青睐,晚饭后特命厨房多端二盘桂花糖糕以作奖赏。” “尔风伴君下江南,云翠亦是思念深重,日复一日立于南窗盼眺。妾每笑其痴傻,亦发觉自己心忧。妾思忖,待君北归之时,便替她二人合八字择吉日,早日完婚,可让云翠后半生无虞。” 韵文看着自己写了一半的书信,忽然咧着嘴笑了起来,引得一旁伺候研磨的寻芳亦是好奇地探过头。瞧见云翠二字,寻芳笑得眯弯了眼,直道云翠是个有福气的。 “落此书信之时,恰逢七月暑日时节,莲池多簇花拥挤。府院后塘繁忙,近来用饭时常有莲藕菜式。妾于闺中之时便尤喜莲藕,甜糯可口。妾亦喜莲,喜其妖冶而不媚,浣淤泥而出。然妾不喜莲子,清苦回涩。母亲近来常命妾去长戚阁,只为让妾用些莲子心茶。妾虽并未尝过黄连之苦,然妾私以为其苦堪比黄连。若幸得苍天怜悯,妾垂心盼愿莲花莫生莲子,既生莲子,再无苦涩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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