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算来,沈季或许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了。 然而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儿等着打点,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济世堂开在人来人往的正兴街上,面阔七间进深八架椽,临街是铺,后头是宅。 从玉婵的曾祖父那一代传下来,传到她父亲这一代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是实打实的旺铺。 如今迫不得已要将它转卖出去,惦记的人还真不少。 其中便有长丰堂的东家朱益群。 这不,这日一早那朱掌柜便带着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朱长骏将刘管事堵在了济世堂门口。 “诶诶诶,刘管事,你别走啊。你们邹家不是急着卖铺子还债吗?别人不愿意要,我要呀。怎么样?我给这个数,考虑一下?” 刘管事闻言忍不住对着他们父子两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即随手抄起一把扫帚不由分说往外头赶人。 “我呸,朱掌柜前几日你找的几个戏子到我家门前闹事儿的账我还没同你算。今儿你怎么又来了?什么叫别人不愿意要你要?” 说到这里一向自诩好脾气的刘管事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放你娘的屁!当我不知道就是你长丰堂在背后到处散布谣言,说邹家走投无路了要变卖家产,还说咱们济世堂害死了人是凶宅。” 正兴街上本就人来人往,此时瞧见夔州两大医馆当街掐了起来,都纷纷围了过来看热闹。 这朱掌柜一听自己的盘算就这样赤裸裸地被人当面拆穿,登时便觉得脸面有些挂不住了。 红了脸梗着脖子跳上去反咬一口:“一派胡言!无凭无据的,我要告你们济世堂诽谤!” 刘管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什么叫无凭无据?那晚那个香兰院的伎子亲口承认的,就是收了你们长丰堂少东家的好处才到邹家门前污蔑我们的。” 那夜到场的人不少,人群中开始有人对着朱家父子指指点点。 朱长骏抄着手立在一边听着两个老头子吵嘴听得正无聊,哈欠打到一半儿,猛一听到人提到香兰院和自己,一下子就不困了。 整了整衣衫,上前一步对着刘管事嬉皮笑脸道:“什么香兰院,什么伎子,全和我无关。您可别在邹二姑娘面前坏了我的名声。刘伯,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是那小蹄子信口胡诌的也未可知。” 说完又伸长脖子往门内东瞄西看:“咦,今儿个二姑娘怎么没来?本公子可是为了看她一眼一早上就起来穿衣打扮了,早知道她不来,我也就不来了。” 刘管事见他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还敢口口声声提起自家姑娘,登时气得牙齿倒仰,跳起来不管不顾地骂道:“呸,放眼整个夔州谁不知你朱大公子是个什么东西?坏了你的名声,我竟不知你还有什么名声可言?我家姑娘那是要做进士娘子,诰命夫人的,凭你也配?” 那朱长骏听他这样说也着了恼:“我不配,姓沈那小子就配了?你别忘了如今你家什么个情况,只怕回头你家愿意嫁,人家还不定愿意娶了。这戏文里不是唱了吗,金榜题名,榜下捉婿,停妻再娶。回头叫那小子给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哪里还记得起邹二姑娘是谁?等到那时,你家二姑娘被人退了婚成了不值钱的老姑娘了,哭着求我我也不定……” 他这头污言秽语滔滔不绝,说得正起劲儿忽然感觉头顶上一黑,一只黑乎乎的鞋底啪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刘管事抄着扫帚冲过去就是一顿打。 “我打死你这个满口喷粪的畜生!” 直打得那长丰堂少东家抱着头满大街地嗷嗷乱叫:“爹,这老头子疯了。快,快叫人把他捆起来!” 这朱掌柜也急得跳脚:“快,快把他给我抓住!” 他带来的两个小伙计闻言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抓人。 济世堂的伙计们见自家管事吃了亏也都一拥而上,登时你推我攘,乱作一团。 正打得不可开交,忽见一个穿赭黄褂子的小老头从人群中奔了出来,朝着扭打作一团的几人大叫道:“老爷,不好了。出事了!” 朱掌柜正被人一屁股压在地上,听声有点耳熟,抬起头一看是自家周管事来了。 也没听清他到底在说个啥,直气哼哼瞪着他道:“没看见老爷被人压着吗?快,快来帮忙呀!” 周管事急急忙忙上前,带着小伙计好一通扒拉才终于将他家老爷给扒拉出来。 “老爷,出事儿了,有人吃了咱们长丰堂的养颜丸出事儿了!” 朱掌柜一听,忍不住直皱眉:“不是都处理好了吗?” 他们家的养颜丸说起来本是抄的济世堂的玉肌丸,加了当归、桃仁、益母草等物,有滋阴补血、美容养颜之功效。 为了同济世堂抢买主,他们不惜以低出济世堂一半儿的价格亏本售卖。 起初他们也是实打实的用药,长此以往却经不住亏空,提不起价便只能在原材料上偷工减料。 原料上缺斤少两,无非是少了一半的药效,本也无伤大雅。 哪知底下的人人心不足一层一层地拿回扣,到了药农手里竟将原材料的价钱压到了原来的十分之一。 最后药农们气不过竟夹杂了一批发了霉的药材滥竽充数,这才导致了最近一波药出了问题。 不过,事发后,有几个勾栏瓦舍的伎子找上门讨要说法,都被朱掌柜用钱打发了。 其余有问题的药也都撤回了,怎么会还有问题? 周管事急得跳脚,小声嘀咕道:“这回碰上个硬茬,是夔州商会会长面前很得宠的一个小妾。这会子那小妾的兄弟正带着人在咱们铺上打砸一通,还说……说要将咱们长丰堂卖假药的事儿告官,还要送咱们进去吃牢饭呢。” 说起夔州商会的会长与知府家又是沾亲带故,朱掌柜心知这下算是踢到铁板了,随手抹了把额上冒出来的虚汗,甩了甩袖子随周管事匆匆离去。 走出去几步,耳边传来自家儿子的哀嚎。 “唉哟,疼!疼死我了!爹,我都被人打成这样了,你打算就这么算了吗?” 朱掌柜回头看了眼自家儿子那张被人揍得猪头似的脸,咦,更丑了! 他有些嫌弃地撇开目光,回头对着站在济世堂门口居高临下盯着他们的刘管事咬牙切齿撂下一句狠话:“你们等着!等到你们这铺子无人肯接手,回头自有求我朱益群的时候。” 谁知话音刚落,拆台的便找上门了。 “朱掌柜多虑了!济世堂,孙某要了。”
第6章 当年恩怨 益元堂的孙掌柜同邹家二姑娘一同出现那一刻,朱掌柜的眼皮子都快抽到天上去了。 这益元堂和济世堂不是自来水火不容吗? 邹家倒了大霉,孙家不落井下石,趁机踩上几脚就算是仁义的了。 他怎会来?还跟邹家那丫头一块儿来的。 邹家与孙家的恩怨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那时益元堂、济世堂、长丰堂并称夔州三大医馆。 益元堂的孙大夫便是这位孙掌柜已故的爹尤擅小儿病症的治疗。 一日孙大夫接诊了一名斑疹的七岁小儿,这样的病症对于孙大夫而言司空见惯,照例开了两帖药给那小儿服用。 起初一帖药下去后也颇见成效,两贴药用完那小儿身上的斑疹却非但没有痊愈,反而由原先的浅红变成了黑紫。 那一家人住在乡下,将人带到济世堂时那小儿已是气息奄奄,经邹文廷一番施针用药才救了过来。 后来小儿的父母为了感谢邹文廷特意从乡下将自家养了多年的老母鸡送了过来,邹文廷自是不肯收。 谁知此事却被有心者大张旗鼓地宣扬开来,口耳相传,传来传去,竟传成了“益元堂孙大夫草菅人命,济世堂邹大夫妙手回春”。 消息传入孙大夫耳中,竟将老大夫气得当场便中了风,后面缠绵病榻数月,落得个含恨而终。 自此邹家与孙家的梁子就算是彻底结下了。 朱掌柜压下满心疑惑,贼兮兮将孙掌柜拉到一旁,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我说老弟,这……这是怎么回事?那邹文廷可是气死过令尊的罪魁祸首呐,说一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也……也不为过吧?你怎么,怎么还跟他们搅和上了?” 孙掌柜瞥他一眼,一脸嫌弃地甩开被他抓在手里的那只袖子,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一块儿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沾上朱掌柜唾沫星子的左脸。 “我说朱掌柜,别拿你们朱家那套腌臜心思来暗自揣度我孙家和邹家的关系。先父是病死的,跟邹大夫又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朱掌柜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又听他道:“我说你堂堂长丰堂的东家,怎么净做这些落井下石、仗势欺人的腌臜事儿。” 朱掌柜红着眼狡辩道:“一派胡言,我……我只不过是看他们孤儿寡母的可怜,想要帮他们一把。” 玉婵闻言十分客气地同他笑了笑:“那就多谢朱伯父好意了。只是方才过来时见长丰堂门外人山人海,官差都找上门了,也不知出什么事了。” 朱掌柜这才想起自家那头已经火烧眉毛了,也顾不上斗嘴了,带着自家管事、儿子灰溜溜钻出了人群。 偏那朱少东家还不死心,临走还不忘睁着一对儿乌眼鸡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玉婵道:“二妹妹,等着我。回头,沈家不要你了,我定找人上门向你父亲提亲!” 这话没由来的叫玉婵听得一阵恶寒。 刘管事追上去又给了他两扫帚才算了事,回头见玉婵还怔怔地立着,忙劝道:“姑娘,别听他的,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沈家姑爷不是那样的人。” 玉婵重重点头:“嗯,沈家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孙掌柜抄着手,盯着朱家父子几个仓皇离去的背影止不住一阵冷笑。 “我说这人呐,还是不能太缺德,因果报应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打发走朱家父子,看热闹的人也自行散去。 刘管事看着自家姑娘将孙掌柜带进济世堂,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 那姓朱的说得对呀,他家和孙家不是势同水火吗?啥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丫头,你真的想好了?” 孙掌柜望着济世堂内高悬的“妙手仁心”四个大字与满屋子齐齐整整的药柜,处处可见邹家三代人的心血。 玉婵轻轻“嗯”了声,抬手拭去父亲常坐的一张黄花梨木桌上的落尘。 幼时长姐还在家中,三妹还年幼,四妹还未出生,姊妹二人便常常央求母亲带他们到济世堂看爹爹给人看诊。 当年她的个头甚至还没有这张黄花梨木桌高,爹爹给人看完诊,回头对上两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他,笑着朝他们招招手,一手一个将他们抱到膝上。 从桌子底下的小屉子里摸出两颗糖丸悄悄塞进他们手里,再做一个噤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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