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可是皇后的千秋宴。 宁国公是帝师,自家的女儿若在此时出了大事,定会与中宫生出嫌隙。 届时谁会得利,自然不是宁沅那个脑子能想得出来的事情。 他得彻查一番。 至于时不时响在他脑海里的心声,大抵她离他远些就清净了。 宁沅还没有从沈砚口中得到答案,就见他从容起身,往门外走去,迈出房门后,微微侧首道:“衣裳,别忘了。” 如醉的暮色漫出微醺的光,微云舒卷,柔柔地洒在沈砚轮廓清晰的侧颜上,给那双琥珀般的浅瞳添了些她不大明白的意味深长。 她轻轻“哦”了一声,拿起桌上微湿的衣裳,与他走往截然相反的方向。 揽星扶着她往宫外的马车走,觉得她足下有些虚浮,不由担忧道:“小姐,你是不是病了?” 说着,便把手背往她额上探去,又探了探自己的,觉得所差无二。 “要不然咱们回府传个大夫吧。”她不放心道。 “不用。”宁沅轻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大事,若是传了大夫,给她知道了,又要去父亲面前装可怜。” 宁沅口中的“她”,正是她的继母明薇。 她的娘亲早早亡故,宁国公便娶了她做续弦。 明薇惯会在人前摆出一份柔弱姿态,每每这时,宁沅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自证解释总归敌不过胡搅蛮缠,久而久之,她就学会了沉默。 譬如今日。 正是明薇对父亲说她梳妆太慢,怕宁国公府举家来迟,故意带着宁澧早来一步,让她独自前来。 其实明薇只是好向众人展示她才是宁家那个不受宠的长女,与被沈家捧在掌心里的沈砚有着天壤之别。 宁澧才是宁家最与他相配的女儿。 微凉的晚风穿堂而过,带来些许清甜的桃花香。 宁沅不自觉拢了拢衣襟,想起今日那抹与之截然不同的冷淡香气,不由在心中暗暗自得起来。 明薇觉得宁澧和沈砚更配又有什么用? 他还不是只对自己情根深种。 她垂首望了眼揽星怀中抱着的外袍。 为了再能与她单独相见,一贯孤傲冷清的沈砚竟然放下身段,胡搅蛮缠地逼她给他洗干净衣裳,再送还过去。 另一旁,刚寻到禁军统领的沈砚步子一顿。 她对他的误会……似乎更深了。 第4章 风寒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宁沅沐浴罢躺回床榻,抚着被面的苏锦。 冰凉,柔软,好似她挣扎时抓不住的流水。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往被子里缩紧了些,翻过身,弯膝把自己蜷成一团,一抬眼,就撞见了被她随手搭在椅背上的外袍。 院内安静无声,唯余月光透过轩窗,与雪白的袍子交织成一片冷寂。 她适时想到了那双浅淡冷漠的琥珀眼瞳。 那时,沈砚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或许是对自己的安排太过自信,亦或是对他的见微知著颇为得意,总之,对尚在水中惊吓挣扎的她,没有丝毫忧心和关切。 他虽护了她,可也仅仅是没让她死掉。 至于她是不是怕,是不是冷,他没有多问一句。 甚至在长春宫时,也不问问她要不要宣太医,只自顾自地耍无赖,好让她借送衣为名,再去见他一遭。 唉,沈砚一贯如此。 虽然他始终对自己一往情深,可在情爱一事上,着实不大开窍。 从前同沈砚的回忆涌入宁沅脑海中。 他们虽指腹为婚,但娘亲在她出生时难产伤身,不久便病逝了。 此后,明薇嫁入宁府,鲜少同沈家来往。 她与沈砚私下里几乎也不曾见过。 她记得六岁那年。 那是她第一次认识沈砚。 彼时先帝还在,如今的陛下尚是皇子,而沈砚则是他的伴读。 万寿节宴,恰逢大雪。 各世家的孩子席散后便寻了片废弃的宫殿打雪仗。 那时,她同宁澧这个妹妹的关系尚没有如今生分,得了昭徽公主相邀,便一同加入了进去。 正尽兴时,昭徽忽然提议要玩雪仗版稻草人。 规则同寻常的稻草人无甚区别,喊口令时可以动,口令毕,则需立即保持静止状态。 号令者可团一只雪球丢向其中一人,若其下意识躲闪,则视为失败。 她是个老实的死心眼子,每每遭旁人扔雪球时,尽力保持着不动。 可不知为何,所有孩子都喜欢挑她来砸。 有人雪球团得散,砸至她身上便散成一片,化在身上,轻而易举地就湿了袄子。 有人团得牢,硬得像小石头,纵然隔着棉衣,也砸得她有些痛。 最后,她衣衫被雪沾湿,浑身又冷又疼,显得狼狈极了。 可他们又不曾违反规则,她也不好说些什么,又怕表达不满会反遭排挤,只好憋着眼泪,默不作声。 是路过的沈砚先出声的。 他叫停了众人,走至她面前,凝着她冻得通红的眼鼻,皱了皱眉。 “你是宁沅?” “嗯。”她点点头。 “你不是早就答应了我母亲,说午宴之后去寻她吗?怎么现下还在这里与旁人玩闹?” “跟我过去罢。” 她脑子里有些懵。 她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也并没有答应过什么人席散后去找她,不过他既这么说,她便不用挨砸了,便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谁知他带她走过两个回廊,她也没见到他口中的“母亲”。 “你是何人?” 她率先止步,有些警惕。 “沈砚,沈执玉。” 只见他停下脚步,琥珀色的眸子似乎浸了飘雪,显得有些淡漠。 ……那个据说与她有着娃娃亲的沈家公子? 宁沅有些紧张,又陡生了些感激。 看来他是一个好人,长大后嫁过去,他也会待自己好的吧? 男孩的音色淡淡:“你没发现他们只拿雪球砸你一人吗?” 她乖乖点了点头。 “知道。” “那你还和他们玩?”男孩的眸中的嘲弄尽显,“你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吗?” 不知为何,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女孩垂首想了半晌,眨了眨清凌凌的眸子。 她知道,可她不想说。 无非就是因她娘亲膝下无子,又过世得早,无人来给她撑腰。 可她不想在他面前卖惨,便随便找了个借口道:“可能……可能昭徽公主嫉妒我比她好看吧。” 谁知沈砚深吸一口气,丢下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便转身走了。 那时,他会救她于水火,可也不曾安慰她什么,甚至都不会把他裹着的大氅借给她驱驱寒。 宁沅的目光再落向那件雪白外袍,忽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沈砚还是有所进步的。 起码他已经会借给她衣裳了。 不行,宁沅,嫁人是女子极为慎重的事情,你不能对男人降低要求。 她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道。 话说回来,若非今日之事,她都不曾会回想起幼年的那次解围。 如今细想,或许那时沈砚就已然觉得她很是特别。 不然他大可以叫走昭徽嘛。 ……可那时候他十岁,她只有六岁哎! 他勉强能算少年,但她真的只是个年纪尚小的女娃娃。 真是禽兽。 宁沅想着想着,只觉得自己有些晕,记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地,只依稀觉得自己现下和当年一样,有些冷,又有些热,浑身冒汗,却又觉得被子不够厚。 沈府内,静静躺在床榻上的沈砚亦毫无睡意。 脑海中的心声迭起,扰得他睡不着。 宁沅嫌他晦气一事尚情有可原,他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 但她说他禽兽,那却实实在在是胡诌。 宁沅提起的那件事,他记得很清楚。 拜母亲念叨,他自小就知道他与宁国公府家那个软软糯糯,看起来很好欺负的白团子有婚约,所以才多管闲事,出手相帮。 彼时,他并不讨厌她。 毕竟世家联姻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与对方成婚有利于家族,且对方是个脑筋正常的闺秀,他都可以接受。 他以为宁沅只是性子单纯,没察觉出那群人是在针对她。 谁想她自己明明知道,却还要和那些人玩在一处。 那时他便觉得她有些拎不清。 他细问她,她却回答是因昭徽嫉妒她长得好看。 那便是真的有些肤浅蠢笨。 那群人都是世家子弟,父母各有来头,唯独她没了娘亲,爹还不大疼,不欺负她欺负谁? 自此一答,他便觉得他与宁沅的婚约是真真儿乱点鸳鸯谱。 他永远不会爱上这般蠢笨浅薄的女娘。 可脑海中的轻软声线未停,一会儿嚷着热,一会儿嚷着冷。 沈砚原本平静的心湖被彻底搅乱,气顿时不打一出来。 病了连大夫也不会请吗? 这般生活不能自理,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他坐起身,扶了扶额,唤守在门外的小厮道:“明决,你唤上大夫,往宁府走一遭,看看宁沅究竟哪里有毛病。” 最好不是脑子。 明决闻言有些讶异。 公子一向不喜欢旁人在他面前提起宁小姐,怎么忽然间转性了? 他怎么关心起宁小姐来了? 不过夜已深了,这不太好吧? 明决为难道:“会不会……” “太过冒犯”四个字还未说出口,便被沈砚打断道:“怎么这么多话,你去就是了。” “吵得人心烦。” 明决只得“哦”了一声,匆匆离去。 路上,他想不明白,他只是多说了三个字,究竟哪里话多了? 宁沅越睡越觉不对。 她大抵是病了。 她伸手贴了贴额头,觉得手心烫得吓人,刚想张口唤揽星,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得紧,只好强撑着身子,摔了一贯搁在床头的茶盏。 白瓷落地,碎裂的声响传出室内,揽星赶忙推开门,却见自家小姐面色红得不大正常。 她忙奔向床榻,扶起她:“小姐,你发烧了?” 宁沅点了点头。 “……终于还是烧了。” 这么晚了,爹爹定然已经睡下,要往内院请大夫,需要经明薇的同意,但她肯定不会轻易松口。 她思忖片刻,有气无力道:“你去,你去找我书架上的第三排从左起第十册,翻过五页,里面夹着治风寒的药方……然后依着惯例,从咱们院子墙角的狗洞钻出去,帮我弄幅药来。” 揽星没有耽搁,忙点头应下,匆匆奔了出去。 宁府前,明决带着大夫,却被拦在了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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