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凯几人听后,久久不语。 外面的乐声传进来,声音激昂,间或夹杂着趁酒兴高歌的声音,外间的吵闹将轩内衬得更加安静。 终于,薛铭率先开口问道,“不知苏提点这番发现,可有与栾司马说过?” 苏露青摇摇头,“还不曾。” 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仵作验尸的结果没有错,如今复验,结果却与初验对不上,我想,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不知苏提点指的是……?” “现在看到的尸身,并不是陈御史的。” 邹凯等人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邹凯才终于开口,“此事……过于匪夷所思,陈御史的尸身怎会有假,恐怕若想真相大白,还得再验一次。” 他抬头看向苏露青,“苏提点所说之事,本府记下了,此事干系重大,不可有失,等明日回城,本府就立刻派人重新核查,到时一定会给苏提点一个交代。” 苏露青点点头,“有劳邹刺史。” 起身时,忽觉手脚发软,她不受控制的又坐了回去。 眼前随即开始发花,渐渐从四周往视线中间晕出黑幕。 这种熟悉的感觉,只能是迷药所致。 耳边蜂鸣阵阵,薛铭的声音这时候落在耳中,显得有些扭曲, “……时间越久,对我们约不利,她孤身来绛州,凡事还不是由着我们解释,……只有如此,一不做二不休!” 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捆起,耳边传来风声,身体跟着拍击在水面,因惯性激起一片疼痛,随即,她感觉到自己陷入一片冰冷水中。 她沉在水中时,立即咬破事先藏在口中的解药,同时扯出藏在衣摆处的薄刃,割开绳索,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游去—— 果然如她所料,陈戬的尸身有问题,邹凯在掩盖这个秘密。 如今她打破了这个秘密,所以邹凯要灭口。 那艘艨艟并没有如她安排的那样,始终驶在楼船附近,它在黄昏时遍调转船头,回去了。 被她安排在艨艟上的是高吉,高吉阳奉阴违,可见绛州大营与分司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今晚算是绛州府衙与绛州大营联手,共同守护这个秘密。 而她以一己之身,炸开这层窗纸。 今夜之后,无论是死是活,她在绛州都彻底孤立无援。 也,正合她意。 但是身后隐约又响起一道落水声,随即是一阵箭弩射向水中的声音。 她来不及去思考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只依稀看到眼前似是扎下几只箭簇。 堪堪甩开紧缚在身上的绳索,斜地里就又伸来一只手,紧紧拉住她,往相反的方向,奋力的游。
第60章 第60章 夜晚河面周遭都陷入黑暗。 这一带岸边少有人烟,山间也同样被夜幕笼罩,四周零星的灯火融进夜幕,仿佛几颗星子,水面上只有一船灯火勉强照亮四周。 “栾定钦也跳下去了,他和绛州大营关系紧密,如果事后绛州大营管咱们要人……” 后舱附近,邹凯、薛铭并着长史几人聚在一处。 听到长史说完这话,薛铭看他一眼,忽然问,“栾司马怎么会跳下去呢?栾司马不是正在客舱歇息么?” 长史自觉失言,退后一步,低头应承,“是,方才吃多了酒,有些眼花,连水面上跃过的一条大鱼都看错了。” 楼船这时候并未再向前,只停在宽大河面上,船身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薛铭扶着一侧船舷,顺着船舷向水面上看。 除开最近一圈能辨出水纹,其它地方都是一片浓郁的黑,之前射落的箭簇无声无息融进水底,虽能隐约看出泛起的深色,却也无法确定那深色到底代表什么。 邹凯向弓弩手比了个手势,弓弩手听令退回舱内。 然后他看着薛铭,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长安那边倒是好交代,但绛州大营这边,这些日子他们本就一直插手陈戬的事,现在他们派来的人又跳了河,这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啊。” “你说得对,”薛铭看似认同邹凯的话,但忽然转头,向着暗处道,“方才下水的那批人,还没上来么?” 暗处的衙差上前回禀,“水下太黑,目标又分散,一时之间还不能立即确认。” “不等了,叫弓弩手射出火器。” “这不妥吧,”邹凯想要制止,“火器动静太大,万一惊动了宴厅那边的人……更何况白日里那艘艨艟或许并未走远,现在放出火器,岂不是会把那艨艟也给引来?” “你不用管,我心中有数。”薛铭朝着那边的衙差一摆手,示意他立即照办。 火器很快也向着之前射出箭弩的区域射出,弄出的动静很大,水面上很快涌起火光一片。 “下水的人还没有回来,这样会不会误伤?”邹凯又问。 薛铭瞪他一眼,“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你这个刺史,怎么突然畏手畏脚起来了?成大事不拘小节,有人想要找死,我就成全他,总比事后夜长梦多要好。” 邹凯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再劝阻,只摆摆手,“也罢,我去前面看看。” 然而邹凯刚走出几步,忽地又折回来,面上带出忧色,“她毕竟是乌衣巷那边的人,听说又深得帝后重用,如今把她除掉,长安那边会不会……” 薛铭不得不耐着性子先问他一遍,“你知不知道‘四知’?” 突然被考校学问,邹凯整了整神色,下意识接道,“……王密为昌邑令后,夜怀十金答谢杨震,说,无人能知;杨震则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 “这不就结了,”薛铭直截了当,“这件事止于你我这个范围内,只要我们不说,难不成你觉得天地会像天星谶那样,替她往长安送信儿?” 话说到这里,邹凯知道多说无益,只叹了口气,往宴厅那边去了。 一进宴厅,果然被同僚围住,问,“邹刺史,船外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方才我等看到外面起了火光,但却并未听到喊杀声……?” “无事,”邹凯按着实现对好的回答,“水里有大鱼,想要撞船,被赶跑了。” 其他人听完,满脸恍然,“喔……这襄河时常就会有些怪鱼,听说去年就有一条船被怪鱼给顶翻了,赶跑了好,赶跑了就好啊!” …… “……这襄河时常就会跑来些怪鱼,专爱顶过往船只,好在这一带离岸边都不算远,碰到怪鱼了,大家就都拼命往岸边划。不过也有运气不好的,去年就有一艘船,还是艘楼船呢,也像你们这样,在这一带让怪鱼给撞翻了,不过那艘船上的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实在可惜啊……” 岸边一处小院里,院中燃着篝火,一对夫妻正在火边忙忙碌碌着烘烤湿透的衣服。 火边还搭着个炉子,一个郎中模样的人守在炉子边,时不时也回过身来,在几人说话的间隙,开口补充些襄河一带的怪事见闻。 秦淮舟坐在篝火边烤火,听完这些话,朝着几人拱手道谢,“多亏几位恩人搭救,否则,今夜我与……内子,恐怕还不知要在河里漂上多久。” 旁边的夫妻俩对这番道谢多少有些局促,女人拐了身边男人一下,男人连忙清了清嗓子,说,“嗐,这有啥谢不谢的,看见人落难,咱就帮着搭把手呗!就是可惜了郎君那一船货,估计早都不知道沉到什么地方去了——” “听听你这说的什么话,人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女人恨铁不成钢的瞪一眼不会说话的男人,重新对秦淮舟笑道,“方才听裴郎君说,家中是做生意的,有句话不是说,什么散去还能来,裴郎君是有大造化的人,现在脱险了,后边肯定就有大生意主动找上门了!” 秦淮舟再次道过一声谢。 屋门忽然在这时候打开。 里面的人快步走到秦淮舟这边,急声说,“屋里那小娘子很抗拒人,我替她换不了衣服,还是裴郎君你亲自来吧,她熟悉你的气息,想来不会抗拒你靠近她。” 秦淮舟听到这话,身子僵了一下。 随即起身,往屋内走。 这处院子是姓骆的夫妇的,郎君叫骆泉,是一名郎中,娘子不知姓氏,院中那对夫妻是以名来称呼她,唤她“妍娘子”。 安顿苏露青的屋子,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平时堆放的是杂物,也有些晾晒好暂时收进来的药材。 他推门走进来,先闻到的是经年累月积聚在这里的药材香。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灯火微弱,照亮床榻那边。 他放缓步子走过去,看到蜷缩在角落的人,平时总带着强势的模样,这时候却好像在拼命把自己缩小,脸色因落水而显得近乎苍白,衬得眉毛睫羽都愈发的黑。 看到这里,他眉间不禁微微皱起。 当时在水中,她把他当成邹凯那些人派出的追兵,如果不是他反应快,恐怕在水里的时候就命丧她手。 后来两人不慎遇见几条怪鱼,被那怪鱼顶撞的更加远离岸边,幸亏被下网捕鱼的丁家夫妇救下,这才搭上渔船,回到岸边。 她之前本来就受过极重的伤,在楼船里又不知拿自己犯了什么险,经历这么一番波折,刚救到船上不久就陷入昏迷。 原想着那位妍娘子略懂些医术,可以在帮她处理伤势的同时换下一身湿衣服,现在看来,这事只能由他来做了。 妍娘子方才说,她抗拒别人靠近。 他尝试着伸手碰了下她的肩,果然,下一刻她就躲开,然后更紧的贴近角落,把自己尽可能的缩起来。 明明意识不清,力气却大。 他几次试探下来,竟近不得她身一点。 是防备至极的姿态。 但也不能一直任由她穿着这一身湿衣服缩在同样冰凉的墙角,秦淮舟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 轻声对她道一声,“……得罪。” …… 混沌中总像是被拽进一个又一个旋涡,无论如何挣脱,都被旋涡紧紧困住。 终于,周遭束缚松开,苏露青也得以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照过来的一缕阳光。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不是楼船客舱,也不是混沌之前记忆里的冰冷河水,和那几条不知什么来头的怪鱼。 她稍作分析,猜测自己应该是被人搭救了。 待灵台更清明些,她看到眼前是一方屋顶,屋子的年头大概有些长,墙体斑驳得厉害。 左侧是窗扇,阳光从这里照进来,她顺着光的方向转头,看到支颌在桌边小憩的人。 秦淮舟换了一身粗布衣服,应该是向这屋子的主人借的,平时看惯了他穿官服,穿精美的常服,乍一看到这幅打扮,倒也让人眼前一亮,有一种别样的风采。 像偶然生于杂木间的修竹,缀着清晨凝结的露,有天然的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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