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颔首,问:“不过,云安接近边境,人文风确实不盛。文璟查过了吗?” 易珩回:“听说是有位自号平芜的大儒到那游学,不知怎么的,便定居了下来,此后聚众讲学,名气渐起。许多名士硕儒都曾闻风而去,与其辩经论道。想来,云安子弟也是受益于此。” 楚晏听了,连连点头,面露沉思之色。 易珩一见她那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文人向来自命清高,主君想把他们都弄到晋宁来教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况且,若自家家资不丰,底蕴不厚,人也很难有条件潜心治学。这些名儒很多都是出身世家,与楚晏天然便不对付。 “我着人为主君下征召令,但您还是不要抱太大期望。” 易珩话音落下,又不想她因此而不高兴,便道:“等您将来一统南北,天下自然顺服,他们怕是一个两个都巴不得为主君歌功颂德……” 楚晏笑着打断,“我自然明白这些,只是在想:秋收之后,我便要率大军出征蛮人。到时候我在北面,你一个人坐镇后方,要是他们自觉无望,相互勾连,投靠楚朝就不好了。” 毕竟她这两年修改考课法,整顿吏治,前不久又大刀阔斧地革新了科举,与世家闹得很不愉快。 打了一棒子,该给一颗糖枣了。 易珩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主君想如何做?” 楚晏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道:“给你娶个主母,如何?” 易珩眼皮一跳,忍了又忍,还是道:“倒也不至于到如此境地……主君出征时,可征召一些世家子弟入军中,不必许以多高的位置,只需让他们投鼠忌器即可。” “嫁娶倒不必,不过可以放出议婚的风声,钓着他们上钩,以后再做局悔婚。届时我再以郡主的名义办个诗宴,邀请士族男女同游,主君露个面,再挑些顺眼的,与他们搭搭话……” 楚晏觉得他这番安排挺合理的,便出言应下,“那便听你的。” * 由中书台和尚书台联合签署、盖了王府私印的征召令发下去,果然应者寥寥。被征召的人要么直接上书推辞,要么便自矜身份,希望楚晏来一个礼贤下士、多次征召的戏码,以抬高自己的身价。 他们的身份不低,难道燕王的身份便活该被作践吗? 易珩当然不愿,悄悄给他们使了些绊子,便不再理会这些,转而安排新晋士人的去处和官职。 忙过这阵,他便想起了当日说起的诗宴,与明昱商议一番之后,将宴会地点定在了王府的一处庄园。 宴会举办那日,无论男男女女,大都袨服靓妆、华服丽容,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赏花,或游园,或饮宴。 离巳时还差一刻钟的时候,宴会的主人终于露面。 年轻的士族男女远远地望着被簇拥着入园的人,大都想起了家中长辈们不约而同的嘱咐,对那位流落在外但最终回归的郡主翘首以盼。 令众人意外的是,燕王今日居然也来了。 姐妹二人联袂而来,共同在主位落座。年长者华服高髻,雪肤花貌,姿态袅娜,文质彬彬。 而年纪稍小些的燕王则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裾深衣,腰悬组佩,面无粉黛,头上梳了个汉代仕女常梳的椎髻,除此之外,别无钗环。她的打扮比在场绝大多数的女子都要简约,偏偏一身气势如山如岳,总让人不敢直视。 一众还未涉官场的年轻人在惊叹之余,也不敢冒犯,纷纷垂下头。好在宴会名义上的主人很快就开口和缓了气氛,让宴会步入正题。 今日的诗宴以花为题。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题目,即便是没什么诗才的人,也能吟诵一二。众人虽然谨记着家中长辈的嘱托,不敢在宴会上冒犯主人,但到底多是气盛的年轻人,没多久,便将宴会的气氛推向了火热。 楚晏在大多时间都安静地观察着他们,喝喝酒,与姐姐聊聊天。 偶尔,会有年轻的士子拿着自己的诗文来请她品鉴,或者带着新摘的花、精致的小礼物来与她攀谈,她有时拒绝,有时有了谈兴,也会看着士子们隽逸而稚嫩的脸,与他们说说话。 这样好像也不错。毕竟少年人即便有些小心思,望过来的眼神总比那些老狐狸澄澈些。 楚晏在宴会上坐了小半个时辰,忽然记起这庄子似乎有一片秋海。棠。 想起这件事情后,起身去寻花,似乎便是一件极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她暂别了姐姐,循着蜿蜿蜒蜒的石子小路一直向前,果然寻见了记忆中那片密丽而繁茂的秋海。棠。 这片花海,好像总是宽容地收留着不够成熟的少年人,从前是她,如今是几名素不相识的青衣士子。 他们正坐在草地上,小声地讨论起了今日突然出现的燕王。 并没有什么放肆之语,只是在惊叹燕王的容貌。 但身在楚晏身后的沈意还是皱了皱眉,想要上前斥责其无礼。楚晏拦下了她,怔怔地站在绿茵之上,忽而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 那几名少年人很快就发现了出现在身后的一众人,匆匆过来见礼。虽然几人极力掩饰,但眉间还是不免有几分慌张。 楚晏免了他们的礼节,莞尔一笑,折了朵秋海。棠拿在手中,缓缓插在最前面那位少年的发髻中,轻声道: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你也生得很是俊俏。”和她幼时的一位玩伴还生得极像。 未及冠的少年悄无声息地红了脸,慌乱地拿宽大的袖子挡了脸,又致歉又道谢。 当易珩匆忙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原本,他还担心自家主君讨厌这样的场合,让他后续不太好操纵舆论……现在却觉得,她这副风流之态委实不太像装的。 中书令默默捏着扇子走远了,心中百感交集。一路上,有许多人端着殷勤的笑容上来搭话,都被他婉言推辞了。 他认识刚刚那名少年,名为郭粲,出自北方数一数二的大宗族,家中行二,也不用继承宗祧——想来郭家也很乐意将这个嫡次子拿出来联姻。 易珩盘算了一路,连要用楚晏的名义给郭粲送什么礼物都想好了,可眸光一转,却忽然在王府门口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 那人一身雪青色的长袍,竹冠兰佩,物色俱闲,瞧着很有山中隐士的风度。而头上戴着的帷帽,又给人平添了一丝神秘之感。 旁边穿着青衫的小吏朝他微微点头,姿态很是尊敬,殷勤地将人迎了进去。 易珩坐在马车里,险些将牙咬碎,待人终于消失在视野中,便忍不住召来随从,“去问问,刚刚那人是谁,为何进了王府。” 随从很快得了消息,回道:“大人,那是受征召而来的平芜先生。” 易珩深深吸了口气。他万万没有想到,当日随口一个提议,竟然将这人招了回来。 “确定是平芜先生吗?” “有司已经核对完文书了,正在请示大人,要不要让王上亲自接见这个人。” 若这个人不是楚朝曾经的那位丞相,那定然是要主君亲自见一见,以示礼重了。 但既然是荀清臣…… 中书令狠狠地皱起了眉。 自己往自己身上下刀子,往往是最疼的。 他不能再让楚晏见到这个人。 * 荀清臣在官衙见过小吏之后,便被安排住进了馆舍中。 负责的官员对他很尊敬,说不日就会将他引见到燕王面前。 他便在这方小小的馆舍中,安心住下。 金乌西沉,玉兔东升。晚间,他躺在馆舍的小床上,难得做了一个美梦。 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淋漓的鲜血,梦中,是一个穿着玄色袍服的女子。她的眉眼很锋锐,眼睛很明亮,她有着世间最坚韧的性情。 她的手不细腻,却很温暖,轻轻地放在他肚子上时,能轻而易举地揉碎胃脘处的痉挛;覆在他眼睛上时,又总能给他带来无比安心的感觉。 她的肩膀不算宽厚,却很可靠,为很多人都遮蔽了风雨。 她不爱笑,但笑起来时很动人,像是阳春三月的晚风,轻轻亲吻你的脸颊。 …… 他睡得很好,带着温温和和的笑容苏醒过来,洗漱更衣,然后拿起了随身带着的稿纸,静静地修着自己的书。 有人来敲门。 荀清臣带着笑意开了门,而穿着青衫的小吏则带着歉意和晨间的露水进了门。 他说:“平芜先生,真是抱歉。王上昨夜在看了您的文章之后,深深叹息。先生是真真正正的古之君子、仁人志士,王上不愿将您置于宦海沉浮之中。” 他转过身,示意身后跟着的人打开匣子,露出黄灿灿的金子,以及各色精巧的玉石。 “这是王上的歉意,待将来海晏河清、四海安平,王上一定会将像您这样的贤人再请入朝中,共襄盛世。” 荀清臣听懂了他的意思,拒绝了他带来的礼物。 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平静地叹了口气。 她果然还是不想见自己,只是先前不知平芜是谁,才会有这趟阴差阳错的征召。 他觉得自己该识相一点,将这一点不该发生的错误尽可能地扼杀在摇篮里。 但是他又病了。他的身体与从前相比好了很多,可还是耐不住长途的跋涉,不争气地提出了抗议。 他搬出了官署准备的馆舍,住进了旁边的客栈,默默养起了病。客栈总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在这里,他听到了很多消息,有他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 “从西域贩来的马真俊俏啊,比北边蛮人的也不差!有了好马,我们怎么会打不过北边的蛮人……” “楚朝那边又闹灾荒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好多人从江面偷渡过来,使沿江的官民不堪其扰……王上派了驻扎在平阳的陆参军赈济,情况才好了些。” “听说那日诗宴,王上与郭家的二公子一见如故,兴许就要议婚了呢。” 荀清臣听到这里,便觉得自己该快点动身了。他收拾了为数不多的东西,带着来时的那些护卫——来自王府的护卫,坐上了马车。 晋宁的街道永远都是热闹而喧嚣的,不会因为谁的到来、谁的离去便轻易改变。他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的一角,漫无目的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但很快,病中的身体便感到疲惫。他拿了张毯子盖在身上,缩在马车的一角,慢慢闭上眼。 迷迷糊糊中,马车停了下来。 不管是在晋宁、平阳,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这种事情都是很寻常的。贵人出行,如果不想惹麻烦,自然就只能避让。 荀清臣无意探究是哪位贵人,他只想尽快回到云安。小白在那里等他回去,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不能再叫他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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