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草原不像中原那样注重仁义道德,但弑兄篡位的血色传闻还是使他感到了阻力,他急需一场大胜,证明自己是长生天选定的王者,证明自己能够带领草原走向繁盛。 就在娄月关外的红日之下,两军展开了第一场厮杀。 汉人已经换上了新的战马,在仇恨的催使下磨了很多年的刀。而呼图对他们的印象,依旧停留在软弱无力、只会哭叫的两脚羊。 很快,呼图就为他的傲慢与自大付出了代价。穿着戎装的草原儿郎一个又一个地落下,赤色的血汩汩地流,映红了草原的半边天。 燕军迎来了一场胜利,一场许久未曾有的大胜。 许多年轻的将官都忍不住露出笑意,但那些久经战争的老人却不会想得这么容易。 蛮人,不是一个弱小的对手。 果然,两日之后的战场上,蛮人便一改之前的冒进,小心而谨慎地试探着边界,意图蚕食眼前这块肥肉。 战事逐渐焦灼了起来。每天,娄月关外都有人死去,有的是汉人,有的是蛮人,有的尸体被妥善收敛,有的被秃鹫啄食,还有的,则在熊熊的大火中化为灰烬,随风消散。 楚晏密切地关心着战局,但不因捷报而喜悦,也不因一时的战败而愤怒。大大小小的将官眼中,她永远冷静、可靠,可以坚定地带领他们走向最终的胜利。 呼图却不同。这位新晋的单于,在大破敌军、南下中原的幻梦被打破之后,越来越无法忍受失败,以及下属眼中的质疑。 终于有一天,他集聚了所有曾抓获的汉人俘虏,将他们用绳子密密麻麻地绑着,推到了战阵之前。 楚晏看着那一排排衣衫褴褛的俘虏,依旧下了进攻的军令。 训练有素的军队遵从了她的命令。 可她的心仍旧沉了下来——如果一把刀出鞘,没有斩杀敌人,反而先饱饮了亲人和同袍的鲜血,那么,这把刀是否还能保持锐意? 她的担心最终还是应验了。在蛮人又一次推着成百上千的汉人出来送死,而自己却躲在无辜生命的身后发动进攻时……士兵挥刀的手渐渐变得迟疑了起来。 大军的左翼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贪婪的掠夺者长驱直入,直奔中军,声势震天,“活捉楚晏!活捉楚晏!” 挡在最前面的燕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铁锈的味道在空中不断弥漫。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焦急地望向楚晏:“王上,退军吧!” 楚晏脸色依然平静,唰地一声拔了佩剑,架到说话之人的脖子上。 退军?如何退军?中军大纛一旦后退,军心顷刻间便要消散!她要如何挽回士气?要如何消灭王庭! 那人连忙跪下,不住地磕头,却不敢再说退军的话,只是悲声喊:“王上……” 楚晏弃了佩剑。寒光湛湛的长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凌凌的哀鸣。 “取我枪来!” 红衣银甲的主帅翻身上马,握住这把陪她上过很多次战场的红缨枪,高踞马上,目光迥然,“大燕没有逃兵!” “今日纵然是死,本王也与你们死在一处!” 鼓声大作。 紧密而急促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中,士兵握紧手中的兵器,嘶吼着向前。 尖锐的兵器砍向敌人的脖颈,刺进敌人的胸膛。红色的血花一朵又一朵,毫不间断地盛开在刀尖之上。 温热的鲜血从身体里涌出来,慢慢染红了土地;天边残阳如血,无情地映照着堆叠在一起的尸体……鲜红的赤色无边无际,仿佛成了这片天地间唯一还剩下的色彩。 从红日高照到暮色四合,从晴空湛湛到金乌西沉。几个时辰过去,紧密的鼓声仍不停歇,慷慨激昂,响彻云霄。 蛮人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说不定能直接生擒敌军主帅。可真打进来,却好似碰到了一块铁桶,不但闯不进去,还被打得节节败退。 指挥的蛮人将领眼见形势不妙,而刚刚有溃散之象的燕军左翼也已重整旗鼓,马上就要冲过来,与中军形成合围之势,心中一狠,直接令弓弩手,放了最后的弩箭! 此刻,蛮人与汉人早已杀得不分你我。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厮杀在一起的两军士兵便齐齐倒下去一片。 楚晏避过对面将官的一击,将长缨枪用力刺进他的胸膛。 蛮人将领直挺挺地倒下去,她拔出自己的兵器,不及稍歇,又迎向了冲过来的一名蛮人士兵。 左胸忽然一痛。楚晏来不及细看,咬牙杀了那士兵,又稳住身形,没让自己掉下马去。 身边还活着的燕军士兵和亲卫见到她胸口的长箭,顿时大骇,焦急地围过来,失声喊:“王上!” 楚晏终于得了片刻喘息,低头看了眼胸口的箭,冷静地折掉箭杆,再次举起红缨枪,高喊道:“随我杀敌——” “杀敌——” 夜幕降临之后,这场战斗终于停止了。 没有真正的胜者,汉人和蛮人的尸体相互枕藉,层层叠叠地躺在娄月关下。 尚活着的士兵带着满腔悲愤、仇恨、亦或担忧、恐惧,回了各自的营帐。 楚晏遣人悄悄请了易棠来。此刻,正咬着块布巾,满脸冷汗,神色苍白地靠在床头。 易棠被喊过来时,被她吓得花容失色,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这支弩箭的位置实在凶险。若非楚晏身上穿了件金丝软甲,此刻已经没命在了。 易棠胆战心惊地给她拔了箭头,清洗伤口,心中越来越担忧。 一盆接一盆的血水被端出了营帐,可是没人敢声张。 帐内安静地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 易棠给她包扎伤口的手都在发抖,好不容易完事,脸白得比楚晏还要厉害。 楚晏呼出一口气,终于将嘴里一直咬着的布条吐了出去,伸手要去够丝帕。亲卫哪还敢让她动手,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汗。 “不要哭丧着脸。”楚晏缓缓开口,认真地看着满脸都写着欲哭无泪的易棠,交代道:“出去的时候轻松些……要是,要是有人是否受伤……” 说话间,不慎牵动了伤口,楚晏皱了皱眉,继续道:“便说受了小伤,我很气恼,发誓过几天便要率兵攻入王庭。” “记住了吗?” 易棠拍了拍僵硬的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闷闷道:“知道了。” 楚晏点点头,任由她出了口,又对身边女兵嘱咐道:“你们也都给我放轻松些。” “是,王上。” 第二日,双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开战,在各自营帐中休养。 易棠偷偷摸摸地过来给楚晏换了药,却见这个昨日还重伤在床的人,居然让沈意给她去甲胄来。 她已经顾不得身份尊卑,虽然极力压低声音,听起来还是激动不已:“祖宗,你要做什么!你现在还有伤在身上!别乱动!” 楚晏淡淡点点头,继续示意沈意取甲胄来。 沈意默默在一旁低头跪下,其他亲兵也不敢妄动。 楚晏拢眉,无奈道:“不管是敌军还是我军,昨日看见我中箭的人都不少。若我龟缩不出,必然人心惶惶。” 又道:“我今日不出去,明日蛮人也必要来叫阵探我虚实,诱我出阵,难道我还能继续不出去吗?” 易棠躲在一边生闷气,沈意一个头磕下去就没起来。 楚晏不得不冷了脸,指使其余的人,结果竟然也没喊动。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到底有多难看。 “我还没死,你们便要抗命了吗?” 话说到此处,沈意等人都不敢再违抗,生怕她真动了气。易棠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怒道: “就算明日他们来了,固守不出就行,为什么还要理他们!自北征以来,你两次大败敌军,现在撤军,谁也说不了什么,何必急于一时!” “你现在还这样年轻,还怕有生之年不能覆灭蛮人吗?” 楚晏从床上下来,慢慢站直身体。她的动作很慢,语气却很坚定。 “边关百姓苦蛮人久矣,如今好不容易能有机会,为何还要再等?” 易棠还要再劝:“殿下!你……” “……已经快十年了,我不想等了。”楚晏看着她的眼睛,又一次开口,低声喃喃:“我不想再等了。” …… 楚晏到底还是去巡了营,只不过没有换甲胄,而是在外面披了件薄薄的红色大氅。 她的脸色实在太差,出门前,还特地去寻了些胭脂擦在脸上。如此一番折腾,总算让她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了。 她带着自己的亲卫营,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一点一点地走过大营的每一个角落。 士兵们也都习惯了她时不时的巡营。大多时候,他们都只是沉默而肃然地站着,如果实在受了重伤站不起来,便坐着、躺着,轻轻地点一点头。 燕王不会计较士兵的无礼,寻常情况下,也不会主动与士兵交谈。 但如果有何冤情,受了什么不公……只要向她陈情,便一定会得到公正的对待。 偶尔,也会有在营中的老人与她说话,问她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受伤,燕王便沉默地点头或摇头,很少搭话。 可今日,当一名士兵问起燕王的伤势时,她慢慢停了下来,点点头,道: “自我从军以来,我受过很多伤。但这有什么可怕的呢?是这些伤痕,指引我走到了现在,我会带着他们,一直向前走。” “难道你们不也是这样吗?” 顿时一片应和之声。还有人满脸激动地跳起来,又因为伤势跌回去,引来周围人一阵善意的哄笑…… 楚晏在喧闹中离开,去往了下一个营地。在这里,有一个满脸迷茫的年轻人拦住了她,问:“王上,那些人……不也是我们的手足兄弟吗?我们为什么不救他们?” 楚晏定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望着她,淡声问:“你是想屈辱地活着,还是光荣地死去? 那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楚晏便提高了声音,说:“倘若你成了蛮人的俘虏,被他们裹挟着,不得不将刀刃对准昔日的同袍,你是想屈辱地活着,还是光荣地死去?” “我应捍卫我的荣耀!” 楚晏颔首,微微仰头,看向所有朝这边望过来的士兵,语气镇定而沉重:“倘若你们拿不起刀了,你们身后的父母、姊妹、兄弟、子女,便都会成为蛮人的俘虏,成为被他们驱使的牛羊……” 她在一片死寂中继续前行,没有露出一点异色,走向下一个营地。胸前的伤口起初还疼,后来便渐渐麻木,她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平静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 ……楚晏最后去的营地,是靖安营。这是她最早建立的军队番号——是为了九年前,那批最早跟随她起义的人而建的。 这么多年过去,最初的那些人,很多都已经在各种各样的战场中牺牲,彻底化为一抔黄土,剩下的少数,也都从风华正茂的青年人,慢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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