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墨忽而落下,在泛黄的纸页上飞快晕开。 这页纸毁了。 荀清臣叹了口气,慢慢地捏住书脊,撕下这页废纸。 帐外,忽然传来喊声:“荀先生,有人要见你。” 这很奇怪,他在这里无亲无友、了无牵挂,谁会来见他呢? 荀清臣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有期待,又有担忧。 他疾行两步,快步出了营帐,打眼一望过去,便看见了帐外的易棠,正牵着一匹马,轻轻地摸着马儿的头。几名着甲的女兵正站在她旁边,面色肃然。 印象中,这位易棠是个性情跳脱的女子,此刻在蓝天之下,却显得很沉静。 “荀平芜。”易棠淡淡地看了一眼走出来的青年人,便移开目光,从怀中拿出一件小小的东西递过去,道:“有人让我给你送一样东西。” 荀清臣诧异之余,忙接了过来。 这是一块玉雕。蓝调的和田玉,温润细腻,晶莹剔透,正面刻着一朵兰堇花,姿态鲜妍,栩栩如生。翻过来一看,则是王府的徽记。 男人手一抖,险些没拿稳。他瞪大了眼睛,珍而重之地将这块花雕拿在手里,眼眶微红,好像被天大的馅饼砸中,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喜悦。 可欣喜之后,便是更大的恐惧。她为什么会突然遣人送来这么一块意义特殊的玉?明明出征之前,她的态度还那样坚决,不肯与他再有半点多的牵扯! “女郎留步!她……”还好吗? 荀清臣咽下了到嘴的话,改口道:“她有什么话要给我吗?” 易棠转身,摇了摇头,平静地告诉他:“没有。” “我想见她!” 周围的士兵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不顾仪态地大喊大叫,纷纷望了过来,目光惊讶而好奇。 荀清臣不得不放低声音,上前用力拽住马儿的缰绳,语含悲意,恳切地请求她:“女郎,我想见她……远远地见一面就行。”如果她平安,他绝不多加打扰。 易棠扯了扯绳子,却没扯动,不得不低头,审视地望向这个穿着一身空青袍服的青年人。 如果,如果……有这个人陪在身边,王上会开心一点吗? 片刻后,她压低声音,和身边的亲兵道:“给他一匹马。” * 滔滔的江水远去了。 温柔的晚风也远去了。 就连那正折磨着她的、无休无止的疼痛,也远去了。 楚晏觉得自己正踩在云端上,浑身都轻飘飘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自己重回了母亲温暖而香甜的怀抱,听见了母亲温柔又带着些嗔意的责怪。 她高兴地往前走。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力量,死死地拽住她! 她听到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呼唤,有的在喊将军,有的在喊世子,有的在喊王上,还有的在喊主君、燕燕…… 她挺住了脚步,思绪慢慢回笼,心中便涌起一股强烈的悲愤! 凭什么? 她颠沛流离、一生孤苦,全拜楚渊所赐! 凭什么她枕戈待旦征战十年,到头来死在这么一个无名小城,而楚渊的继任者却高床软枕,美酒美人,还能继续窝在江南做个安乐皇帝? 凭什么?她将权力握住握在手中,就是不想再任人鱼肉,想永远保护身边的人,凭什么已经坐拥半壁江山,却要中道崩殂,让那帮老狐狸肆无忌惮地欺负她仅剩的亲人! 还有,还有……美玉再得,本就是她的缘分,凭什么她要放手…… 那千千万万道从背后传来的喊声终于消失了,剧烈的疼痛重新回归到身体中。 楚晏慢慢睁开眼睛,先看到了一双典型的文人的手,然后,便是男人通红的眼睛,饱蘸绝望的眼神。 嘴里满是苦涩的中药味道。她嫌弃地皱了皱眉,但还是努力咽了下去。 荀清臣喂了半天,但手里的药却怎么也喂不进去,满心痛苦,如置深渊。他看不到任何希望,自他到这儿,已经过了四天。 整整四天四夜! 她一直昏睡不醒,气息也微弱得几乎没有……他甚至已经在想:倘使她真的走了,自己便追上去,无论碧落黄泉,总要问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还要不要他。 “荀……” 荀清臣浑身都颤栗了起来。他既惊且喜,又害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端着药跪在床边,一会儿要哭不哭,一会儿轻颦浅笑,魔怔了一样,脸色起伏不定。 “把药喝了,快把药喝了……阿晏,我求你……求你。” 药本来就苦,这样一勺一勺地喂,简直更是苦得绵绵无绝期。 还不如直接干脆点。 但他的神色瞧着实在可怜,楚晏张了张嘴,到底是顺他的意,一点一点喝完了那碗药。 荀清臣的心总算定了下来,连忙让守在帐外的亲卫去请了易棠。等易棠来看了脉,便又是两碗补气血的药下肚。 楚晏躺在床上,苦得直皱眉。 荀清臣不知从哪儿端来半杯蜜水,轻轻地喂她喝了,又拿帕子给她擦脸。如此一通忙活之后,总算闲了下来,在床边的脚踏上跪坐下来。 楚晏脑子混混沌沌,一时还没想好要与他说什么,撩起眼皮望过去,只见他抓着自己放在床沿的手,便深深地低下了头,没有一点儿声息。 她再看不见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只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到:似乎有温热的水珠砸在她的手背上。 看到沈意哭,楚晏能理直气壮地让她不要哭哭啼啼、做小儿女情态。 可对于他此刻的眼泪,楚晏心中莫名有点酸涩,很想摸摸他的头或者脸,又碍于伤势,实在动不了。默了一会儿,哑声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荀清臣依旧低着头。光是听声音,实在想象不出,他此刻正在无声地哭泣。 “我与她们说,我是你的姘头,她们便放我进来了。” 饶是楚晏,也不免因这话笑了起来。笑容牵动伤口,泛起一阵钻心的疼,她便识趣地停了下来,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 见她没说话,男人便接着道:“外面那些求见你的下属,也是沈将军用这个借口挡出去的,你现在不能赶我走,否则定要露馅。” 他话说得强硬,语气却能听出慌张。清亮的声音慢慢现出一点儿颤音,终是变得温软:“我……等你伤好些了,我一定不再出现在你面前,好不好?我发誓……” 楚晏打断了他的誓言,无奈地开口,轻声道:“没想赶你。” “……你过来。” 荀清臣垂着眉眼,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一点。楚晏犹嫌不够,再次开口。荀清臣一直往她身边挪,终于跪坐在了床头,将脑袋轻轻抵在她旁边。 两人一坐一躺,许久无言,就像两只相互依偎着的小兽,沉默地舔舐着对方的伤口。 好一会儿之后,楚晏才道:“与我说说现在外面的情形吧。” 他说得很详细,从追捕王庭余孽的情况,到有哪些人因为什么来求见她,还有沈意以她的名义发布了哪些军令…… 楚晏听了两句,便可以肯定:这人肯定在沈意把控不住局面时出主意了。 她本来还想交代两句,但到底重伤在身、损耗颇大,以至精力不济,没多久便又昏睡了过去。 这天夜里,易珩终于赶了过来。自从接到楚晏急召的命令后,他便知大事不好,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晋宁的事,一路快马加鞭,直奔娄月关。 他一路都悬着心,是真的不眠不休,连马都跑死两匹。若非他的身体不错,可能还没等到军营,人便已经先倒下。 当他抵达军营时,楚晏正在昏睡之中,自然见不了他。焦头烂额的沈意便将楚晏事先托付给她的兵符交给了易珩。 不用再满脑子想着如何安定局面的沈意差点热泪盈眶,夜里偷偷摸到火头营连啃了两个馒头,庆祝自己总算能安安心心地做个亲卫统领。 楚晏昏迷不醒,易珩只能找她身边的亲兵了解情况,末了,又去见了自己的妹妹。虽然楚晏已经苏醒过来,眼下瞧着一切都在变好,但她还是将那两日的情形向自家哥哥全盘拖出,连带着燕王那番“遗言”。 易珩听了,心中既感怀庆幸,又恼怒生气,捏着手里那块青铜兵符,咬牙切齿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易棠悄悄瞥了一眼,发现她从来流血不流泪的哥哥好像眼里有点儿……水光?她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将自己的营帐让给哥哥将就了一晚,自己和沈意挤在了一起。 次日清晨,易珩便拿着楚晏的兵符,召集诸将及军中文士,正式升帐理事,全盘接过了各方军务。 燕王明明身在军营,却让手下出面理事,诸将自然心有猜疑。 易珩心中有许多借口,却故意在人前露出黯然的神色,只说主君偶感风寒,而自己应召而来,是为祭典之事。 诸将心中更加怀疑。等郡主和诸位世家重臣到军营时,军中已经是人心惶惶。 各位老狐狸自然不会忽略这诡异的气氛,明里暗里地打探过许多次。易珩在他们面前倒是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可对郡主却一改往日散漫不羁的态度,言语之间执礼甚恭,甚至为其亲自讲解军事,介绍军中将领。 军中的气氛便更加诡异了起来。 此时,楚晏时昏时醒,状态虽然比之前好了很多,仍是虚弱不已。 她听说了易珩这番举动之后,心下一转便知他想引蛇出洞,便更没有露面的意思,吩咐沈意紧守营门,就算动了刀戈,也不要放除了楚昭、荀清臣、以及易家兄妹之外的人进来。 一连十余日,往日醉心政事的燕王都没有在军中露面。等到祭台落成之后,她亲自提出的祭典也是那位中书令兼军师将军代为主持。 高台之上,易中书听着礼官口中的华章,倏地落下一滴泪,转头却又极力掩饰,笑说自己一时失态,是想起了多年前蛮人南下、国土沦陷的情状。 他这一番“强颜欢笑”之态,终于让老狐狸们彻底放松了警惕,笃定楚晏现在要么重伤濒死,要么就已经没了命,只是秘不发丧。当天夜里,几名同出世家的人便聚在了一起,商量形势。 郡主楚昭开始频繁地受到刺杀。易珩提前做了缜密的布置,没让她真的受伤,却在三日后令人传出了郡主中毒、昏迷不醒的消息。 这个消息甫一传开,两名早就“因不耐边疆苦寒而病倒”的老臣便连夜出了军营,其中一人,正是郭粲的祖父郭晴。 若楚晏当真重病不起,易珩自然不能放他们走,但此刻……他巴不得这些诱饵赶紧出去,像模像样地派人去追了追,便坐等这盘棋落成。 果然,不过十日,郭晴便纠集了世家的部曲,策反了两名地方守备,带着军队浩浩荡荡地占领了云州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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