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在一旁守着,第一回 看见鱼郦手上扎着密密麻麻的针,忍不住问了句“疼不疼?” 鱼郦未答,万俟灿笑说:“都扎两个月了,疼不疼的有什么要紧。” 赵璟不敢在这个时候得罪神医,看了她一眼,没再搭话。 扎完针,赵璟抱着鱼郦出来,药庐外拥簇着许多病人,老少妇孺,排起了长队。 鱼郦只是极平常地扫了一眼,目光骤然凝住。 人群有一个女子,粗布荆钗,面色青灰,乍一看与乡野村姑无异,可仔细看看,便知她气质高贵清华。她怀里有个十三岁的小郎君,生就一张圆脸,朗眉星目,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忧郁沉默,静静透过人群看向鱼郦。 是嫣栩公主和雍明。 鱼郦终于明白万俟灿为什么让他们这个时候走。 雍明往前走了几步,朝鱼郦招手,鱼郦明白那个手势,不是告辞,而是回见。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们终有再见的一日。 鱼郦强忍住泪,怕被赵璟发现,甚至不敢多看他,赵璟将她抱上马车,车帷落下的瞬间,她看见雍明不停地向她招手。 回见,回见,回见。 当初他们在禁宫里分别时,因丧父之痛而泪流满面的雍明被玄翦卫抱着离开,他不说话,只对着鱼郦不停地做这个手势,虔诚如古老的仪式。 期待别后重逢。 马车驶离王屋山,鱼郦目中含泪,却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地笑了。 她一定一定会好好活着,活到别后重逢的那一日。 垣县离金陵并不远,星夜兼程,于深夜子时抵达金陵城外。 赵璟是秘密离京,只有极少数官员知道,萧琅率两府的几名要紧台谏在城门前候驾,骑马随御驾进入禁宫,赵璟下马换乘肩舆,众目之下,他们看见天子挽了个美貌女子一同乘舆,女子的身上还系着官家的螭龙披风。 萧琅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抬起头,果真见他那讨债女儿的脸,鱼郦笑靥恬静,依偎在赵璟身侧,娇声冲他道:“爹爹,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从此以后姐就是你们的噩梦
第44章 “奴倾慕娘子已久……” 萧琅在暗夜中僵立, 只觉头有些隐隐作痛。 从他本心而言,女儿能做皇后,外孙能当太子是最好的。若是女儿实在不中用, 把外孙握在手里也是好的。 毕竟是皇长子, 细细绸缪,用心运作,未必不能御极天下。 女儿有没有,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当他看见鱼郦, 想起她曾经兴起的风浪,只恨不得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 他眼皮不住地跳,有种预感,钻营半生挣下的尊荣迟早有一天要折在这个女儿的手上。 萧琅狠摇头,想把这不祥的念头摇出去,他没搭理鱼郦, 走到御舆前, 冲赵璟躬身道:“太上皇的棺椁停于别宫, 司监已将吉地修缮完毕,该怎么办, 只待官家御令。” 赵璟道了句“有劳舅舅”,便让起驾,把鱼郦送回崇政殿, 他去别宫。 崇政殿灯火如旧, 仍是那个寝殿,仍是合蕊,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敛衽为礼, 恭恭顺顺把她迎进去。 这一回赵璟大方了许多, 除合蕊这名掌事女官外,另给她配了五名小宫女,三名内侍。内侍中有一个鱼郦瞧着很眼熟,他察觉到上 䧇璍 座飘来的目光,伶俐地出列,道:“奴福已,先后供职于翰林御画院和崇政殿前殿,曾随梁都知去春熹殿给娘子送过画像。” 鱼郦想起来了:“原来是你。” 福已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生得白皙俊秀,像春日里新抽条的柳枝儿,透着清新柔润。 打小鱼郦看人先看脸,觉得他顺眼,便让他和合蕊在身边伺候,余下的去做些外殿的琐事。 太上皇刚驾崩,宫里到处悬魂帛,宫女内侍们都穿着素衣,头上扎白练。合蕊将孝服端来要给鱼郦换上,鱼郦只瞥了一眼,道:“瞧着怪丑的,我才不穿。” 她生过一场病,兼之舟车劳顿,早就累了,简单梳洗后躺到床上,倒是一夜酣沉。 清晨被蝉鸣吵醒,崔春良隔着帐子道:“官家在别宫守了一夜,治头疾的药用光了,命奴回来取。娘子若是玉体无恙,能不能……去看看官家。” 鱼郦很不耐烦,坐在床上打了个呵欠,还未置可否,崔春良又道:“萧二郎君也会去。” 萧崇河在今年春闱中名列二甲十三名,在萧琅的运作下直接进入尚书台任左司郎中,乃天子执事。 鱼郦倒不是多么想见萧崇河,只是见崔春良一把年纪一夜未眠,沙哑着嗓子劝她,心下有些不忍,便应下,起身梳妆。 她不肯穿孝服,合蕊实在没有办法,给她找了件玉色罗裙。 照理前日就该大殓,但赵璟未归,萧太后不敢做主,只有在陈列大殓衣衾并设奠之后,先将太上皇的遗体放入棺椁中,暂不盖棺,等候官家回来。 鱼郦到别宫时,只见正殿里分外冷清,除停放的棺椁,赵璟跪在灵柩前焚烧黍稷梗,他身后是嵇其羽和谭裕,还有一个鱼郦不认识的文臣。 崔春良把赵璟的药塞给鱼郦,催促她快些进去。 鱼郦实在不想再跪太上皇,便蹲到赵璟身边,将药递给他。 赵璟的脸上并没有泪,眼睑下两团乌青,容色憔悴,显出深浓的疲惫。 他已经换上荆服,抬头掠了一眼鱼郦,将药接过,崔春良接着给她水,她还未递出去,赵璟已经把药囫囵吞下了。 鱼郦盯着手里的一瓯茶水,干脆自己喝了,把空瓯送还给崔春良。 崔春良附到她耳边低语。 鱼郦压下心中烦躁,轻声朝赵璟道:“我还没用朝食,你是不是也没用?”她风寒未愈,多说句话就忍不住掩袖咳嗽。 赵璟歪头看了她一阵儿,起身,顺道把她也拉了起来。 两人去内殿用朝食,待走远了,谭裕忍不住靠近嵇其羽,低声道:“国丧啊,连孝服都不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这是要干什么?一会儿让台谏看见了,非得参她不可。” 嵇其羽眼观鼻鼻观心:“只有你看见了,官家没看见吗?官家都没说什么,你急什么?” 谭裕叹道:“祸国妖姬。” 嵇其羽咬牙碾他的脚,谭裕疼得呲牙咧嘴,暂且将剩下的话咽回去。 按照大魏的礼法,至亲逝后三日不食水浆,虽然太上皇驾崩已经超过三日,面对满桌的膳食,赵璟仍然坚持不动筷箸。 崔春良道:“文正言曾说‘凡居丧,虽以毁瘠为贵,然亦须量力而行之’。官家龙体要紧,何必拘于虚礼。”(1) 这话倒有些意思,鱼郦轻声问身边的合蕊文侍郎是哪方神圣,合蕊答:“方才在殿中,站在谭司使身边的官员就是,文贤琛。” 哦,那个鱼郦瞧着眼生的文官,据说从前是制敕院侍郎,后来皇城政变中立有功勋,擢升为中书省左正言,在她爹手底下。 崔春良劝了一通,赵璟仍旧不食,他看向鱼郦,道:“用完了朝食,就回寝殿里待着,无诏不许出来。” 鱼郦对他刚刚跪在灵前的模样深有感触,犹豫少顷,试探道:“我想见见寻安。” 赵璟沉默了片刻,薄唇噙上些微冷意:“我早就说过了,寻安和你没有关系。” 赵璟在离京去寻鱼郦前,已经为寻安取下大名,赵衡,衡字,乃权衡均衡之意,很符合当下朝堂局面。 皇长子在满一周岁时敕封为江陵郡王。 鱼郦低着头半天没说话,浓密的睫羽轻覆,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两人正相顾无言,内侍来禀,说福王和顺王求见。 福王赵瑁和顺王赵瑜是赵璟的两位庶弟,一个十五,一个十六,穿一身孝服躬身进来,不像天潢贵胄的龙子,在赵璟跟前倒像是受了惊的小家雀。 当年赵璟离家入京为质时这两个弟弟还小,自来没什么感情,赵璟登基后依例封了他们做亲王,他们屡屡自请回封地,都被赵璟驳回。 鱼郦坐在赵璟身边,生受了他们一礼,顺王赵瑜道:“皇兄日夜守灵,只怕于龙体有损。我们二人是闲人,本就没什么用,可代兄长守灵。只盼兄长多加保重,家国有依,吾等才能安心。” 赵璟的脸色难得有所缓和:“你们有心了。” 他在垣县徘徊月余,前朝积攒了许多政务亟待处理,赵璟纵然有些孝心,也不能继续耽搁在别宫了。 他和鱼郦一起出了殿门,正遇上萧崇河迎面而来。 赵璟道:“不必多礼,母后因父皇新丧伤心不已,数度痛哭晕厥,现下正在别宫偏殿休养,你去看看她,劝她保重。” 萧崇河躬身道:“臣领命。” 赵璟拉起鱼郦的手,她被带着趔趄了几步,回头看向萧崇河,他这位古板小弟弟果不其然对着她的云髻珠钗和罗裙皱起了眉。 鱼郦觉得好笑,自嗓间溢出些笑音,赵璟冷声道:“我父亲死了,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鱼郦立马噤声,揽着他的胳膊道:“抱歉啊,我也不是故意的,要不这样,哪天我爹爹死了让你笑回来。” 赵璟斜睨她,目中愠色颇浓,正要发作,内侍将肩舆抬了过来。赵璟气鼓鼓地指了指鱼郦,把她推上去,将要坐到她身侧,萧太后披头散发地奔了出来。 她双目血红,手颤颤指向鱼郦,怒意凛然:“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怎么配!” 鱼郦强忍着不笑,心道,她这姑姑又是唱得哪一出,太上皇活着未见与她多恩爱,他这一死,她倒像伤心得疯癫起来。 赵璟半揽着萧太后,吩咐左右:“把母后带回去。” 内侍们听令上前,欲将萧太后挟回殿中,被萧太后推搡开,她步步靠近鱼郦,指着她骂道:“你这贱人!杀我玮儿,蛊惑我的有思,你合该死上十次八次了,你怎么还不死?还不死!” 赵璟把她拖回来,于她耳畔低声道:“母亲,你若是舍不得父皇,就随他一起去皇陵。草棚相守,将来也是一段佳话。” 萧太后倏然怔住,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向赵璟,赵璟已经耐心全无,将他推给萧崇河,讥讽:“好好劝劝你的姑姑,你们萧氏的清誉门楣可容不得践踏。” 从始至终,鱼郦安安稳稳走在肩舆上,看完了一场闹剧。她隔着宫人们看向萧太后,面上挂着挑衅的笑。 萧太后怒不可遏又要上前,被萧崇河飞快拢住臂膀推入殿中。 纷乱中,萧崇河回头看了一眼鱼郦,神色颇为复杂。 赵璟坐到鱼郦身侧,肩舆被高高抬起。 行至御苑时,赵璟握住了鱼郦的手,冲跟在身侧的嵇其羽问:“垣县那些刺客的来历查得怎么样了?” 嵇其羽回:“臣已让人去认过尸,基本可以确定是从前越王府军,至于受谁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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