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视一眼。 谢晋将军当年身死南照,尸骨无存,若谢氏皇帝一朝得势,便立了那仇人之女为后,岂不寒了诸位老臣的心? 朝中许多武官,都是跟着谢晋将军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当年南照一行,更是记忆尤深,对那乌烟瘴气、蛊术盛行的蛮族风气十分厌恶,往后若是要对着那玩弄巫蛊之术的异族之人、南蛮王女磕头跪拜,谁能受得了。 “封后一事绝无可能,难道尔等竟看不出,陛下当着我们的面抬举那妖妃,不过是敲山震虎罢了,”一名臣子冷哼,“你我多少也该收敛一些,陛下到底不是初践祚时的陛下,那一个一个骇人的手段使出来,若不谨言慎行,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下官说得可都是实话,若非破虏将军英年早逝,今日这皇位万轮不到这……狂妄小儿,残暴之君,” 那起头的臣子压低了声音,说着还瞟了一眼四周,眼神中带着恐惧和慌乱。 今上任用了一批酷吏,以极刑和告密手段对付政敌。擢选惊羽卫中的精良,在那基于诏狱的基础上建立了“明镜司”,内里种种酷刑令人发指。 朝堂上弥漫着恐怖气氛。 今上铁腕治世,斩除奸佞,朝堂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然亦因此,贪官污吏纷纷落马,前朝积弊得以扫除,朝政为之一新。 谢云起皱眉,却不知如今这局面是好是坏,当初他迎谢净生称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日这一出。 谢家自前朝起便掌管兵权,这谢净生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兄长,当初于即墨城精兵作战时,遭到刺杀,流落至边陲小镇,为一浣衣女所救,与之日久生情。 后来谢明觉不告而别,此女十月怀胎,诞下一子。 虽然浣衣女给谢明觉生下了一个儿子,但是谢明觉并不打算认这个儿子,因为他早已娶了长孙氏的女儿为妻,并且与之育有一嫡出长子,便是后来的破虏将军谢知还。 谢家百年大族,规矩森严,更有祖训,族中弟子成婚之后,不可纳妾、不可豢养外室。是以除了谢明觉,其余几房膝下都是阴盛阳衰,竟无半子,当时整个谢家就谢知还这么一个嫡子,上上下下都爱着护着,宠得跟宝贝疙瘩似的。 那孩子也教养得极好,打小便文武双全,根正苗红。 后来谢知还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一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谢家这才想起还有个流落在外的血脉,忙差人接回,为他更名谢净生,由族中长老亲自教养。 很快大家就发现,这半路捡回的庶子,竟是个战争奇才,天生就懂得怎么打仗! 谢云起还记得,不到十七岁,那模样生得如同谪仙,与武将半点搭不上边的侄儿便上了战场,带着一千精锐,绕过主力,奇袭北凉军后方,在后方找到了敌人的指挥中心。 一场大战,斩杀俘虏近三千人。 谁曾想那三千人中,既有北凉王的亲叔叔,还有包括丞相在内的一堆高官! 那一战,大获全盛。 战后,谢净生因有违抗军令的嫌疑,被族中施以笞刑,打得皮开肉绽。 后又上奏朝廷,对他加以表彰,提他为征北将军,统领数千骑兵。 谢净生非常擅长大纵深穿插作战,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将“兵贵神速”这一个词,运用到了极致。 这样的谢净生,绝对是千年一遇的战争天才,年纪轻轻就打出了那年过半百的老将,都难以企及的战绩。 后来,他率军一举歼灭了毗邻南照的殊来古国,免去边境百姓屡受侵扰之苦,大胜归来,被当时的大桓皇帝加封为“神威”。 自此神威将军一战成名,声威大震,成了无数将领顶礼膜拜、却难以望其项背的名字。 想他风头最盛时,多么的英姿勃发、领兵百万,剑履上朝、赞拜不名。 那样如日中天的存在,却忽然有一天,隐姓埋名,不知所去。 - 得知谢净生踪迹的那一日,谢云起驱车前去探望,被小厮领进一个幽静的、满是桃花香的院落,却见那曾驰骋疆场、勇冠三军的神威将军,正挽起袖口,弯着腰给一少女描眉。 谢云起大惊之下,便是大怒。 他竟瞒着家族,与女子私相授受,甚至结为夫妇! 谢净生和那少女,相视而笑,仿佛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只能从他握笔发力的方式,还有那挽起一截衣袖的手臂上的分明青筋,看出他习过武。 谢云起并未当场发作,而是默不作声地隐藏于暗处观察,见那衣着朴素的郎君给少女发间戴上蝴蝶银饰后,便迈步进了灶房。 他系着围腰,几缕墨发垂落颊边,朴实无华,却专注如一。 在砧板上,揉开面团包入馅料,便是一个又一个精巧的小笼包。 而他净了净手,自水中捞了那活鱼,三两下便制伏了那鲜美的活鱼。 他开始剖鱼。 周遭寂静无声,唯有刀锋与鱼身相触的细微声响。 男子修长的手,以刀尖轻挑,鱼鳞一片片从鱼身剥离,他眉眼低垂,有条不紊,仿佛对这再寻常不过的剖鱼一事有着超乎常人的尊重与热爱。 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任那天下大事波诡云谲,他却在这简单而精细的劳作中怡然自得,通身都是世外仙般的超脱与宁静。 谢云起终于走了进去,说: “时值多事之秋,贤侄,你既身为淮阳谢氏子孙,如何能置身事外?需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堂堂八尺男儿,年华大好,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岂能如此不务正业,沉溺脂粉温柔乡?” 闻言,郎君眼睫一颤,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缓缓抬头,看着谢云起说: “麻烦叔父把花椒递给我一下,在你左手边第二个橱柜,你拉开有个贴着红纸的小罐子就是了。” 他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倏地弯了唇角,带着点低叹的轻笑着说,“她素来口味重,得多放些花椒进去。菜式清淡了,又要挑嘴不肯用饭。” 谢云起:…… 谢云起僵硬地拿出了那个罐子,看着男子拈了几粒花椒,开始炒香。 炉上煨着鸡汤,他又去舀了一碗出来,勺子在汤盅边上搁久了,把他玉白的指尖烫得通红,他放下勺子,捏了捏耳垂降温。 他用汤匙尝着鸡汤的咸淡,倏地一笑,窗外透过的光如水波般在他脸上一晃而过,皮肤细腻洁白,那笑就像是春日渐暖,池中化开的春冰。 谢云起恨铁不成钢道: “不归。你这名字倒是改得有点意思,往后是不打算还家了么,你这样的出身,旁人便是投胎几百次都轮不到,你却轻易便舍了,弃了刀兵,生生浪费了这卓绝的身手。” 甚至还行起了那最为低/贱不入流的商贾之事。 那人摇头:“并非归还之意。” 他用帕子擦着手,眉眼疏淡:“是归附之意。” 不归附? 他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云起,“净生愿永不归附。” 他要在红尘里游走,他清醒着沉沦。 他不愿再归附这棵参天的大树,什么家族荣耀、什么仕途前程,他都不想要了。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公子哥儿,一个前途大好的士族子弟如此贪恋? 谢家倾尽资源培养出来的美玉、纵横战场的杀神,族中哪一个不是对他寄予厚望,惟愿他与谢知还并肩作战,驰骋疆场,横扫六合,来日将他谢家送上那至高之位。 难道他们都看走了眼。 这谢净生其实胸无大志,不过是个耽于风月、不堪大用,眼里只有那情情爱爱的废物? 谢云起叹惋不已。 后来才知晓,原来都是那情蛊的作用! 他就说,素来杀人如麻的谢净生怎会突然性情大变沉沦情爱,果真是受那情蛊所控。 这样阴毒奸诈的女子早该诛杀了! 想不到如今他却又沾了这妖女,莫非是情蛊又起了作用? 谢云起刚刚想到这里,身畔臣子道: “郑国公还在为大魏征战,陛下若能早日册封郑国公之女,也好稳定军心,早获捷报。” 谢云起眼眸一沉: “你我明日便联合御史台上一道折子,这戚妃留着当个玩意儿解闷也就罢了,毕竟是陛下的后宅之事,我等身为臣子不好干涉,却决不能叫她得势,更不容诞下龙子。” 他对身边侍从道: “去,给景仪宫递个口信,臣要觐见太皇太后。” - 芊芊出了孝期,换回大魏宫妃的裙装,一袭冰蓝色衬得她纤腰楚楚,玉貌花容。 谢不归沉默地看她一眼,他记得送她的多有金玉珍珠,玛瑙钗环,多华丽妖娆,她却挑了其中最简单的银饰来妆点。 那些银饰发出的光芒环绕着她,脸像一枚浮云笼着的月。 裙被风扬起,走在他身畔时,银饰叮响一下一下似挠着他的耳廓,他心口一紧,不由得伸手去攥住她的。 谢不归低声说: “长门宫路远,雪天难行。朕说了下朝会去看你,爱妃怎么自己过来了。” 芊芊并未注意他那称呼,袖口下的手被他轻轻地攥住,她漫不经心地往那一看,眸光倏地一定。 男人戴着一副雪纱菱罗纹的护手,这护手通体如同蚕丝般雪白,掌部两侧缀绦篆书,以朱砂写就“非有”。 却在手腕处,有零星的血迹。 沿着她视线,谢不归也看到了这血,他一怔,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 他蹙着眉心,眼底浮现厌恶。 惊羽卫今日发现了谢明觉的踪迹,却只有一具尸首,于是割掉手掌,向皇帝复命。 谢不归极为厌恶血腥,便戴上了那护手,拈起一截惨白的小指细看。 却发现,这是谢明觉使的障眼法。 只因为,谢明觉的小指骨节上,有不正常的凸起,而这截小指,线条流畅。 谢不归隐去眸底阴霾,换了另一只未戴护手的手拉住了她。 他的手很宽,她却如此细弱,宛若掐住了一截花枝,指尖都是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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