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夏侯虔耳中钻入一道清柔的声音。 嗯?会说话? 那琵琶女依旧垂着脸,羽睫微颤,小声说: “能伺候夏侯公子,是奴家三生修来的福分。只是,毕竟是终身大事,奴家不敢擅自做主。总要奴家的爹爹……点头同意才是。” 爹爹? 什么,她爹爹也在现场? 夏侯虔扫过在场众人。他哥肯定不是。醉醺醺的剑客,看起来也不像。 年轻郎君呡着酒,下颚清瘦,看起来很有几分成熟稳重。 他艰难道:“你爹是?” 琵琶女抱着琵琶,朝他欠身一礼,缓缓抬步,径直路过白衣人,走到祝拂雪身畔。 她弯了弯腰,轻声呼唤:“爹爹。” 祝拂雪手一抖,猛地抬起头,对上外甥女那双清凌凌的月牙眼: “啊……嗯……唔。” 他仿佛突然从酒醉中清醒过来,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劈中,张了张口。随意丢掉了手中酒杯,拉过芊芊的身子坐看右看: “萱儿……你,真的是你?为父没有看错吧?” 夏侯虔眼皮一跳。 夏侯祯满脸错愕。 唯有那气质卓越的白衣人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作壁上观,他修长冷白的手握着酒盏,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喉结滑动,薄唇被酒水润过,泛出晶莹光泽。他平日并不贪杯,此时却一反常态。越喝,脸越白。 祝拂雪对夏侯祯道:“贤弟,某流落江湖多年,似乎同你提过吧,哈哈,这就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小女儿,风萱。” 说罢又看向芊芊,低沉道:“萱儿,是为父对不住你,竟让你,独自一人在外流浪。想不到今日,竟会在此与你相逢,实在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父女久别重逢…… 夏侯祯道:“拂雪兄,大喜啊!” 夏侯虔一脸阴沉。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当着他的面认亲,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 “拂雪兄,恭喜你们父女团聚。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分别多年。想必你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事要分享。” “恰逢年关,祯想邀请二位到寒舍小聚,以表祯对二位团聚的祝贺之情。也让家妻烧几道拿手好菜,虽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他恭敬地看向白衣郎君:“不知毕贤弟意下如何?” “夏侯的朋友,便是毕某的朋友,”谢不归掀起眼皮,眼珠黑若琉璃,一字一句道,“自然,友人千金,毕某也当视若亲女。” “视若亲女”四个字,他隐隐地咬了一下后槽牙。 芊芊:“……” 他稍作停顿,目光冷淡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与朋友,与亲人围坐一桌,谈天说地,共品佳肴。” “不仅如此,我这人还爱听故事。久别重逢,失而复得……这得多大的缘分啊。” 谢不归声音冷冽动听,眼瞳漆黑,平静地说,“我是真想知道,祝兄与令千金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再次寻到对方的?希望能在饭桌上,听你们多讲讲这段经历。” 芊芊心中掀起狂潮,起伏不定。宁州总督府。 能去吗?当然不能。 一个总督府的卫兵,加上皇帝的惊羽卫,她和舅舅便是有三头六臂也跑不了。 谁知,祝拂雪拊掌,大喜道:“盛情难却,盛情难却,主人家如此热情,我们父女俩真是受宠若惊。既然祯弟这么诚心邀请,那祝某就带着女儿,厚颜叨扰——哎哟!” “拂雪兄,怎么了。”夏侯祯微讶。 祝拂雪俊容扭曲一瞬,摸了摸下颌,干笑起来,“没什么,哈哈。” 他对身边女子柔声道:“女儿呀,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去总督府吃一顿便饭,吧……” 琵琶女微笑点头,脸颊上的腮红打得很重,看上去好像十分羞涩。 她悄悄松开了掐着剑客腰间软肉的手。 这下可好,他们舅甥俩,成了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被人逼到砧板上的鱼肉。 偏偏她这个亲舅舅还无知无觉,真是个不着调的酒蒙子! “萱儿,莫急。”祝拂雪忽然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 第46章 046 046 想来舅舅已拿定了主意。 芊芊一颗心稍稍地落回胸膛之中, 却倏地感到一股视线,落在她刚刚掐过祝拂雪的手掌上。 那视线如寒冰磨成的利针,竟似是比外边的飞雪还要冷上几分, 刺得她肌肤都似泛起疼来。 她不由得抱紧怀中的琵琶。 指骨绷紧, 微微泛白。 “萱儿,怎么了?”祝拂雪见她面色有恙, 低声问。 “无事。” “毕大人,”突然,夏侯虔出声道, “这酒烈伤身,小弟见您脸色不好,不若令人为您煮一碗醒酒汤来?” 他给身侧的婢女递了个眼神:“说起煮解酒汤, 我这婢女最是拿手。” 那婢女生得娇媚, 闻言, 袅袅婷婷地上前, 抬眸悄悄看这俊美郎君一眼, 面上已露出了三分羞意, 朱唇微启。 琵琶女却忽然道:“我来吧。” “郎君。”她轻轻地朝着白衣人欠身, 乌发垂落,脸容若梨花温软,“若是贵客不嫌, 奴家为您煮一碗解酒汤, 可好?” 众人一怔。 对面不语,目光沉默压抑地落在她身上。 于是,她朝着他微微走了一步, 仍是半垂着脸,手却抬起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外间天寒, 可否借您的外披一用。” 鹤氅厚实柔软,就搭在坐席后边的屏风上,以金线滚边,绣了极好看的云纹。 再看这琵琶女,她乌发披散,薄纱遮掩着玲珑玉体,双肩腻白,腰肢孱柔,好一个弱不禁风的娇弱女子,在这房中还好,一旦出了外间少不得要吹风挨冻,只怕当晚就会染上风寒。 夏侯虔面色阴沉。 这妓.子。 是他兄长好友的女儿,扫了他的兴致也就罢了,弄如此一出,实在是不懂规矩! 什么解酒汤,明晃晃的献媚,当着他的面勾搭这位贵中之贵,打乱了他的计划。 若不是跟剑客有一层父女关系,少不得要给她一顿鞭子! “风萱姑娘。”谢不归羽睫低垂,神色漠然,“不是毕某不怜香惜玉。衣裳,毕某借不得。不瞒姑娘,某已有家室。家妻善妒,若是叫她闻见毕某身上有那脂粉味道,只怕要好一通发作。” 这一番话,除了回绝芊芊借衣的请求,也是拒绝了夏侯虔的献美,这让后者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暗暗瞥了芊芊一眼,心中记恨。 “如此不通情达理的妇人,一早休弃了便是,”夏侯虔忍不住道,“毕兄一表人才,何必受一妇人摆布,闹得家宅不宁。” 谢不归睨他一眼,指节在桌边叩动,轻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管我家事。” 夏侯虔的脸顿时变得通红,耳朵发热,感到一阵热浪从脖子蔓延到整个面部。 “小弟……” “虔弟你退下,”一声轻叱,夏侯祯出来打圆场道: “风萱姑娘一番好意,自然不好推辞。来人啊,拿本官那件崭新的狐裘来,就当是赠予好友之女的见面礼了。” “多谢贵人。” 芊芊有些意外,看向这位宁州总督的脸庞。夏侯祯是方阔脸,这为他增添了几分敦厚的气质,乍一看不像武人,倒像一个教书先生。 夏侯祯朗笑道:“既是拂雪兄的女儿,何须多礼,唤某一声世叔便是了。” 芊芊心头一暖,朝他福了福身子:“萱儿多谢世叔。” - 月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洒在木质的桌面上。 冬夜寒凉,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芊芊时不时轻咳几声,大抵是那蛊毒的后遗症,动久了便感觉身乏无力,只想坐下歇一歇。 她靠近炉子坐着,脸庞被火光照得暖融融的,耳边听着药汁咕咚咕咚的声音,不禁有些愣愣的出神。 不多时,醒酒汤煮好了。 芊芊用一块干净的纱布,覆盖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碗上,熬好的汤药缓缓倒进碗中,留下清澈的汤汁。 他嗜甜,所以她给他多加了点蜂蜜,用木勺子轻轻搅拌,直到蜂蜜完全溶解。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映出女子低头搅拌,专注而温柔的身影。 芊芊刚将醒酒汤端到托盘上,一回身,脚步猛地一顿,差点把汤药给打翻了。 只见,一抹颀长的影子连接着那道宽肩窄腰的身影,俊极雅极。 他倚靠在门边,不知站在那看了她多久,脸若冰雪,下颌轮廓分明。 修长的手中正把玩着什么,指缝之间,银光闪闪,芊芊定睛一看,正是她今日用来打落暗器的那枚蝴蝶银钗。 四目相对,注视着彼此,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谢不归的视线滑过她脸侧那因被切断,而不规则的丝丝碎发,脸容倏地一冷,站直身子,腰间环佩叮响,似要转身。 “郎君。”还是她率先开口,叫住了他,“这是奴家给您煮的醒酒汤。” 她回身把汤碗搁下,低声说: “加了些许蜂蜜,应是不苦。若是郎君不喜奴家身上的脂粉味,奴家不靠近便是,把汤放在这,郎君趁热喝了,不至于带着酒气回去,惹得尊夫人生气。” 谢不归把玩银钗的动作倏地一定。 他缓缓抬起眼睫,眸若点漆,不苟言笑道: “我那夫人,早已丢下我跑了。” 碗放在桌上,碰出轻轻的响声,芊芊闻言沉默着,指尖微微蜷缩。 他们就此隔着一段距离说话,一旁的灯烛把两个人的影子投落在地上,却是并肩挨着,仿若亲密无间,他淡淡道: “那女人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我与她夫妻七年,缠绵恩爱,互许终身,她却为些不相干的人背弃誓言,抛夫弃女,” 他的情绪始终没有起伏,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无关己身。 “风萱姑娘,”谢不归歪头看着她的侧影说,“这样的女人该不该得到报应。” 芊芊放在碗沿的手指倏地一颤,带动着药碗移了几寸,里边清澄无杂质的汤药晃荡不休,映出她微红的双眼。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遏制住胸腔里的那股闷意:“不知郎君,可否听奴家一言?或许,尊夫人所为并非是有意伤害郎君,而是另有隐情呢,她也许不是存心想要抛弃她的夫君和孩子,而是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去做。” “哦?”他声音动听,若流水淙淙,“愿闻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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