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蔺宜咬紧牙关,气得胸口都在起伏,却仍一言不发。 程慕宁看着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温淡淡的表情,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公主殿下一时兴起的闲聊。但在场一大半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谁还能看不出来眼下又是一场神仙打架,面对翰林院这桩惊天内幕,一改前头八卦之态,个个静若寒蝉,唯恐惹祸上身。 就连纪芳都看傻了眼,殷勤倒酒的手生生僵在半空中。 裴邵适时抵住酒壶,没让酒水溢出杯盏,勾唇道:“看来长公主这场鸿门宴并未事先知会你。” 他感慨地说:“纪公公,前程堪忧啊。” 纪芳还发懵呢,什么鸿门宴?正要再问,就听程慕宁徐徐道:“原来是这样。” 她往下两个台阶,道:“侯爷宅心仁厚,可仁心不可代律法,倘若诬陷朝廷命官不加以严惩,来日人人效仿又该如何?” “公主所言极是!” 许敬卿来不及制止武德侯,只能任由他急匆匆地说:“私下里轻轻揭过也就罢,可今日既然摆在明面上了,这么多新科进士,总要做个表率。” 程慕宁点头,思忖道:“那便依律处置?革去他进士头衔,杖责三十逐出京去,此生不得再入考场。” “好好好!”武德侯拊掌,道:“如此甚好。” 两人一唱一和,事情的发展令人猝不及防,许敬卿在旁闭了闭眼,而姜覃望则面露错愕,眼看公主是要动真格的,他跨步上前道:“公主——” 正此时,一直沉默的杜蔺宜忽然捏紧拳头,“公主又如何断定鄙人所表是为诬告?” 武德侯刚想要呛声,程慕宁已经开口问:“空口无凭,怎么不算诬告?” “证据就在陇州!”杜蔺宜道:“当年朝廷下放的赈灾粮被高价倒卖,以至于买不起粮食的灾民被迫卖田沦为流民,朝廷若是派人去查,就能发现当年几个灾县一半的农田都在达官显贵手里!” 武德侯赶忙抢话,“灾年卖田实属正常,本侯管天管地,难道还要管穷苦百姓卖不卖田?简直贻笑大方!” “那坑杀百姓也算正常?”杜蔺宜沉声质问,“几个县数万的流民,你们生怕收不了场,便将那些告到县衙的流民引进山里就地坑杀,那么多条命,一夜之间全埋进了土里!这样大的阵仗怎么可能不留痕迹,无非是仗着陇州偏远无人问津,真要敞开了查,有什么查不到?!不过也是,武德侯敢如此妄为,自然是断定了不会有人查。” 杜蔺宜说话间青筋暴起,语气变得嘲弄,“地方从县令到知州,上下官员沆瀣一气,谁敢查武德侯的烂账?京中权贵更是结党营私,就连圣上——” “放肆!”姜覃望脸色一变,当即将他呵住。 “让他说。”程慕宁垂目看他,语气平静,“就连圣上怎么样,你是想说圣上有意袒护武德侯?杜蔺宜,话可要想清楚再说,各司办事自有章程,地方的案子由地方审,审不了的移交京师,经三司会审再有疑议,方能上报朝廷,像你这般直诉御前,才是坏了规矩。” “那敢问公主,若从地方到京师都求诉无门,又当如何?”杜蔺宜仰头直面几步之遥的人,瞳仁里仿佛迸出了火星子。 可那火星子好像烧不着程慕宁,她施施然问:“你递过状纸?既然如此——” 她往下扫了眼,“大理寺赵大人可在?” 各地州县若有复审案件必先递往大理寺,如今的大理寺卿叫赵宗正,席间左顾右盼,不见此人身影,半响却出来了另一人,“下官司职大理寺,位从四品少卿,我司所断之案皆由我汇总递交刑部,我记得杜公子所诉这一宗,早出了大理寺。” 是姜澜云,姜覃望的长子。 “原来是小姜大人。”程慕宁看向他,语气略显熟稔。 姜澜云与沈文芥同窗多年,因此与程慕宁也有几分交情,只是他三年多前自请去了地方历练,回京时程慕宁已经离京两年,不知道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是他也正常,但赵宗正也不过年前刚到任,她既然知道赵宗正,必定是早先查问过。可见今日势态不是偶然,姜澜云看了眼姜覃望,心下有了考量,他上前行过礼,道:“此案我记得清楚,但陇州的案情并非由地方呈报,而是有官吏纠举,不巧卷宗正经我手。我很确信,两个月前我已将此案移往刑部,不过尚未得批允。” 按章程,大理寺断案确实要经由刑部审批。 刑部的魏甄今日是来凑热闹的,没想到火烧自身,当即跳出来,道:“不可能,两个月前的案子早批完了,我怎么没见过这一宗?小姜大人,你们大理寺办事出了岔子,可不要赖给刑部。” 姜澜云没有说话。 事情一下变得耐人寻味,程慕宁转向许敬卿,虚心求教:“舅父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敬卿沉默片刻,道:“想来是当中环节出了纰漏,两司交接,偶有疏忽也很正常。” 程慕宁道:“那可要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众目睽睽之下焉能不查?许敬卿眸色暗了暗,“自然要查。” 但他又说:“不过冯大人方才说得好,凡事有个轻重缓急,眼下叛军在即,最要紧的还是筹粮备马,武德侯的事不急在一时,大理寺与刑部先自查着,咱们首要,还是议一议户部的难处。” “舅父所言在理,武德侯这事,无非就是误会一桩,本宫信侯爷定不会行此恶事。”程慕宁对着武德侯和气一笑,道:“不过事关圣上清誉,又怎么不算要紧?私下里轻轻揭过也就罢了,今日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来日都嚼上几句,朝廷威望何在?侯爷忠心耿耿,想也不会令圣上为难。” 武德侯面如土色,这下反应过来,原是着了程慕宁的道。他扭头去看许敬卿,许敬卿却已经不再说话了。 事已至此,武德侯心知挣扎无益,握拳沉思过后,干脆也大步上前,厉声道:“那是当然,本侯清清白白,不怕查!” 这话也不是随便说说,他做事还算谨慎,就算能查到什么也不过皮毛而已,何况万事还有许敬卿兜底,真想要他的命,一时半刻恐怕也不能够。 思及此,腰杆都不免挺直了些。 程慕宁偏了偏头,莞尔道:“如此甚好,侯爷肯配合,想必过不了几日便能真相大白了,正好今日殿帅也在,不若稍后就请禁军顺路护送侯爷去大理寺一程?” 她说着,询问地看向裴邵。 正好、顺路这样的寻常字眼并不能掩盖长公主的真实意图,武德侯也不是傻子,他主动让查是一回事,但他没真想下大理寺的牢狱,何况由禁军护送,那能叫护送吗?那叫押送!倘若此案由殿前司与大理寺协理共审,那他就算是落到裴邵手里了,只怕到时候许敬卿捞他都费劲! 武德侯疯狂给许敬卿使眼色,对方却好像瞎了,他咬咬牙,正思忖着如何开口破局,裴邵竟罕见地替他说话了。 “不妥吧。” 前戏终于落幕,裴邵一下一下点着刀鞘的手也跟着停住。习武之人的身姿在官场里沉淀得恰到好处,笔直挺拔不僵硬,他迎着程慕宁的目光,淡然道:“此事尚未有定论,怎么好扣押武德侯。我看,还是请赵大人来问一问究竟再说。”
第9章 宴席中断,殿前司派了人去请赵宗正。 廊芜之下三两成堆,众说纷纭,没人想到在这紧要关头裴邵会替武德侯解围,就连武德侯自己也想不到。 进到阁间,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擦着脑门的汗,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懊恼道:“早知道不该留那姓杜的,当时怕事情闹大引人注意,左右圣上不追究便大事化小,现在倒好,还不如早早将他赶出京去,死在路上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说罢,他又庆幸:“还好陇州的事没让赵宗正插手,他就算来也说不出什么内情。” 许敬卿从刚才就不怎么说话,慢他一步坐下,面无表情地说:“他不知陇州的内情,却替你处理了许多棘手事,否则这两年牵连你的案子都能把大理寺给埋了,随便挑出一桩他都自身难保,还用说什么,官官相护隐瞒案情就够你二人下狱喝一盅了。” 武德侯一顿,“你是说……” 许敬卿道:“你这几日见过赵宗正没有?” “近日圣上罢了早朝,便也没怎么见他。”武德侯摇头,这时也奇怪起来,前两日他进宫要帖子的时候还撞见过赵宗正,他既然也求了帖,分明就是有要来赴宴的意思,那今日怎么没来? 许敬卿看他那后知后觉的样子,冷笑道:“你难不成真以为裴邵是在帮你?人只怕早就被扣在殿前司了,现在签字画押的供状说不定都到手了,要拿你还不是名正言顺易如反掌的事。” 武德侯闻言一凛,往窗外看了眼,果然察觉明哨暗哨处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他咽了咽唾沫,刚才还不怎么怕,这会儿却是有点回过味来,事情恐怕没那么好糊弄了,不免气急道:“那你说现在怎么办?长公主这分明是冲着你来的,怕是还记恨当年你害她离京的事所以借着打压我报复你呢,许相,你可不能不管啊!” 许敬卿看着武德侯,似乎想说点什么。 他起初也以为程慕宁是杀鸡儆猴,想拿掉一个武德侯下他的脸面,可这么大费周章只为泄愤,不像程慕宁的性子,她必定另有所图,至于所图为何—— 那就要看长公主现在最缺什么了。 武德侯这人没什么脑子,唯独在敛财这件事上展现了空前绝后的能力,姚州那样鸡角旮瘩的地方,他都能想方设法给自己造一个金窝,这也是为什么许敬卿要费劲把人弄进京,毕竟在朝中做事,光是上下打点官员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用得着武德侯。 而武德侯进京后,也确实不让人失望,他一年所敛之财,就比得上一个中等州府两年的税银。旁人虽未必知道这么细,但武德侯素来张扬,每日穿金戴银招摇过市,他府里有二十几房姨娘谁不知道,候府有钱,更是阖京皆知。 长公主现在最缺的,可不就是钱么。 到地方调粮借马,就算速度再快也不会比直接抄贪官污吏的府邸来钱快,武德侯又是许敬卿用的人,这个冤大头,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只是以武德侯这视财如命的性子,若是现在让他知道这回是为着钱财让人这么算计,只怕情急之下又要聒噪生事,要是稍后抗命拒捕,事情只会更糟糕。 许敬卿没再多说,只缓叹了声气,难得耐着性子宽慰他:“你我同气连枝,我焉能不保你?届时你见机行事,我在外头自会替你周全。” 也只能这样了,武德侯惴惴不安地闭了嘴。 这场宴席到此实则已经结束了,程慕宁到后山的阁楼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满头珠翠压得她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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