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堂是二当家的“娘家”, 二当家从这儿出嫁,谁能不欢喜? 除却庄主这个老顽固, 拉不下面子和大家一起嬉戏,池恒这一家子,就是在龙虎堂住上三年五载也不成问题。 在堂中生活的大多是山野莽夫, 虽然经过贺辛止的“教化”, 但免不了残余些俗气。众人追逐打闹, 你推我撞,少了几分教养,多了几分活泼。 贺辛止很早就明白, 循规蹈矩地过活,很难理解来人世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 庸人说清醒的人“狂”,狂人说庸俗的人“痴”。 从来如此。 “见过二当家打扮没有?” “没有没有,她哪像个娘儿们!要我说,还是堂主夫人好看。” “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确实活腻了……” 兄弟几个围在装扮得亮堂的议事厅中窃窃私语,突然听见卷毛大喊一声:“吉时到!” 众人望去,那小子神气得跟自己成婚似的,高兴得快眯没了眼,加上一头黄发,活脱脱一只笑狮子。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不刃王座下首席男弟子呢? 贺辛止一袭玄衣出现,浓稠如墨,如季红英之愿登上了龙虎大椅。 没有锦衣玉冠。 没有綦履纨绔。 举手投足之间,自有贵气天成,傲气满溢,亦正亦邪,如深海行舟,又如阎王点簿,全在他一念之间。 狭长眉眼,深邃如渊。 漆黑瞳仁,灿若星辰。 他救过无辜百姓,杀过不义之徒,他是山里毋庸置疑的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主宰生死。 他一出现,堂中立静,议事厅中肃穆得令人畏惧。 龙虎堂中,唯有一人可以破局—— “来啦,来啦,新娘子来啦!”不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众人循声,只见池妧牵着打扮好的季红英前来。 那些说二当家“不像娘儿们”的兄弟,此刻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季红英一袭新娘红衣现身,高挑出众,火红瑰丽,别有棱角秀色。与寻常的温婉美人相比,她身上更有一种凛然之丽,如高岭蔷薇,绝壁霄荷,无惧冷冽,处处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螺髻金簪,凝香黛浓。 璎珞雀羽,雪仪轻风。 谢兄宴上的季红英,无疑是最瞩目的存在。 “这,这还是我认识的二当家吗?” “太好看了……” “池恒兄弟眼光可以啊……” 堂中兄弟从不把季红英当女人,惊讶于她还有如此动人的一面,不由得一阵骚动。 池恒从后扶着季红英,极目温柔,能把世上一切都看淡。“累不累?” “不累。”季红英反身,掸了掸他红衣上的皱褶,严肃认真,像是对待什么要紧之事。 今天不算娶亲的日子,嫁娶之服也是当初为了散布流言备下的。这一番设宴,只为临别时欢聚一堂。 池恒身着农家喜服,同样仪表不俗,气度非凡,兼有三分清爽,和七分俊朗。 池妧哪里见过“怜香惜玉”的池恒,一直啧啧称奇,被后至的父母敲了脑袋一记。 长辈们上了宾座,池恒夫妇一并上前,听令行礼。 此时,年纪轻轻的卷毛却犯了难。“师傅,这,这好像不是喊‘一拜天地’啊,我不太懂……” 众人大笑。 唯有季红英心情沉重。 她郑重地跪在地上,伏身叩首,独行大礼,额心叩响了地面,生怕对贺辛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懵懂四年,糊涂行事,不能报兄恩之万一。 “兄长在上,请受红英三拜!一谢兄长救命之恩……”话未说完,她已哽咽不止,往事涌上心头,直叫她泪流满面。 曾经,她躺在那个隔绝天地的暗箱里,身上没有半分力气。马车带着箱子辘辘而行,要将她送往绝境。 若没有贺辛止拦下马车,那箱子便是她的棺,与她瘦弱的身子一道,被抛进万丈深渊里。 他打开箱子时,她已经弱不能言,一双眼泪如雨下,一颗心千疮百孔。 “别怕,哥哥来了。”他握紧了她的手,带她逃出生天,他的手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有力,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开天辟地。 那一年,他十六岁,她十四岁,凭栏相望之人,成为了她的至亲。 他带着她开疆土,躲流寇,战义和,出生入死,不下百遍。义和堂与龙虎堂抢地盘,堂主商义和趁贺辛止不备,向手无寸铁的季红英放冷箭,贺辛止见左右救不得她,千钧一发之际,竟以身挡箭,重重地掉落在她面前。 那一箭,差点要了贺辛止的命,也在他背上留下了极其丑陋的疤痕。 他高烧垂危三天三夜,她也在床前哭了三天三夜。“哥哥,哥哥……莺莺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要死好不好……” 苍天见怜,大吉逮来了张大夫为贺辛止治伤,亦为季红英的心带来了一线生机。 她已经随时准备随他而去了。 从此以后,那个怕苦怕疼,怕脏怕累的云家大小姐,扛起了刀,舞起了剑,再也不要成为哥哥的负累。 她永远记得他们在崖顶的誓言—— “苍天在上,山河为盟,清风作证,今贺辛止与云莺莺结为异性兄妹,同听风雨,共度荣辱,同历生死,共渡患难,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言犹在耳,季红英不敢对兄长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一谢兄长救命之恩……二谢兄长相护之情……三谢兄长成全之德……” 议事厅内,声声叩首,痛哭流涕。 众人不忍听。 池恒见妻子如此,亦知贺辛止大恩,同跪叩首。 可,这辈分乱套了呀! 贺辛止刚要站起阻止,瞥见庄主夫人默然摇头。 都说夫妻一体,百年同穴,贺辛止受得起池恒这一拜! 两人恭恭敬敬,心怀感激地行了谢兄之礼,当作临别前的致意。 而今之后,季红英不再是朝不保夕的穷山贼,而是执掌中馈的真贵妇。 论家世学识,文才武艺,她本就无一担当不起。 在场的兄弟大多与季红英有过命的交情,只羡不妒,举杯同贺,祝福季红英从今美满。 卷毛是个小机灵鬼,总想在贺辛止面前表现表现,将功折罪,于是带头举杯:“让我们一起祝福池恒大哥和二当家从此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贺辛止一听,恨不得将卷毛的耳朵给拧下来。 他颇有“杀意”地望向身边的卷毛,一副“你说什么呢”的表情。 堂中寂静,众人心悸,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 卷毛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堂主生气,紧张得直冒冷汗。 一旁的王屠夫给他打了个眼色,张嘴造型:“小子,叫‘池少夫人’……” 天,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 卷毛“恬不知耻”,一鼓作气把话又说了一遍:“让我们一起祝福池恒大哥和池少夫人从此和和美美,早生贵子!”那一声“池少夫人”真是铿锵有力,字字“泣血”。 贺辛止跟随举杯,表情庄敬,微微仰首上观。 季伯母,您看见了吗?莺莺安好,终身有托,您救万民的大德,一定会护荫子孙,福泽后代。 龙虎堂众人见大当家举杯,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纷纷跟随。 这一天,龙虎堂上下举堂同庆,欢宵达旦。 有佳肴满席,大醉酩酊。 有刀剑表演,目不暇接。 贺辛止终是褪了那儒雅的伪装,斜倚在龙虎大椅之上,放浪形骸,举止轻浮,没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持重。 他越是醉得厉害,身上的匪气越是浓重。 他搂紧池妧,那道劲大得仿佛要将她锁死在身边。“夫人可知,你我成亲之时,我想宴请的人是他们……我的兄弟,我的手足……不是那些劳什子亲戚……”贺辛止手指堂下,引以为傲地介绍着他的兄弟,“那个高个子,对,醉倒那个,叫‘大吉’,他父母双亡,还被乡贵抢了地,是我……是我把他和他弟弟带到这儿来的……” 贺辛止如数家珍般把兄弟们都介绍个遍,池妧忍不住要问一个问题:“你的兄弟怎么个个都那么‘喜庆’,不是‘大吉大利’,就是‘恭喜发财’……” “小名而已,我起的……听着高兴……”这位“三岁”的堂主乐呵着拍拍胸脯,如孩童般笑了。 人生已经布满荆棘,何必自苦于姓名。 他要有别的女弟子,绝对会取名为“吉祥如意”。 池妧还在有一茬没一茬地问着堂中之事。 突然,有放哨的兄弟慌张扑来,脸色铁青。“禀报堂主!姓靳的带着官兵朝这边来了!” 贺辛止一听,已然酒醒。 尽管他脸色醺红,但一双星河深处的眸子,只容得下山上百余性命。 那靳大人是腐朽朝廷养的猫儿,他是富贵之家钻出的硕鼠,这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了几年,谁也捞不着好处。 “老王!”贺辛止从不打无备之仗,正要安排全员转移——正所谓“狡兔三窟”,要不是红英临行设宴,大概人已经走光了。 “姓靳的?莫非是负责剿匪的靳徽大人?”此前芦荻山庄被查,主事之人就是靳徽,庄主夫人对他有印象。 “正是靳徽那厮。”放哨的小兄弟不敢怠慢。 “老熟人了,二少不必着急,我来会会他。”庄主夫人出了名护短,为了孩子顾不上计较得失。 牵连之事,不能说无虑,只能说无惧。 庄主夫人领着家小下山,刚好将靳大人堵在莫唤山口。 靳徽骑在马上,一身官家鹂服,一双倨傲凤眼,瞧不起这些“山野贱民”。 “庄主,庄主夫人?”他定睛一看,所见者穿布衣不假,却与他料想的相距甚远。 靳徽停马扬手,叫停了身后之众。官兵们个个身披轻甲,手持长枪,并非庸碌之辈。 这一仗若打起来,绝对有“血光之灾”。 “靳大人,别来无恙啊!刚刚家丁说靳大人来了,我还以为开玩笑呢!”庄主夫人客套地笑迎。 “庄主一家为何在荒郊野岭?” “不瞒大人,家里几口人都属火,刚入夏就热得慌,所以带家小前来避暑。”庄主夫人镇定自若,将家中的小辈都喊了过来,“小恒,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过来拜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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