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庄主夫妇千叮咛万嘱咐,除了照顾好池妧,就是尽孝一事。 他自问有能力守护好贺家,无论人在哪里。 至于侍疾含殓,就交由贾无相代劳吧。 横竖,母亲最思念的人,已经回不来了。 对母亲而言,他只是一个装载荣华的器皿,而非让她牵肠挂肚的儿子。 否则,他怎么会轻易被贾无相取代呢? 每逢月夜,他在房顶纳凉,都能看见母亲坐在哥哥灵前,伏首痛哭,一遍遍凄戚地喊着“艰儿”。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说他怨也罢,恨也罢,此番离家,也算是一种赌气。 “暂时?”池妧从他的话中抓住了重点,“你有办法恢复二少的身份?” “以后的事,还得靠它。”他故作神秘地举起勺子,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 池妧不解其意,一个劲地追问:“什么意思?为什么劳劳要送你勺子?他说,这是他和你之间的秘密。” 这段兄弟情,要说纯粹也不是,怎么说,最后都掺了私心。 有谁愿意真的族谱除名,累及子孙后代葬于祖坟之外?他对贺劳止的好,既发自肺腑,又是在为未来打算。 “他踢毽子受伤那会儿,不肯吃药,方姨娘不愿娇惯他,命婢子灌,害他哭了一宿。我知道以后,向爹请命去喂他,带了一勺一匙,让他一勺药,一匙蜜地吃。这傻小子,倒是记得清勺子的尺寸。”在他看来,贺劳止的聪慧,远在自己之上,将来定能掌管好贺家。 “所以,你想利用劳劳重回贺家?”他说未来要“靠勺子”,她理所当然认为他想凭这段兄弟情做什么。 “利用?”这个词他不爱听,也许是因为出自她的嘴,他才会这样敏感,“在夫人看来,我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方才没怎么考虑便说了,没想到他会“咬文嚼字”,“我就是有一种感觉,什么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没出过岔子。” “没出过岔子?”贺辛止真心憋不住,捧腹大笑,“你知不知道,遇上你已经是最大的岔子了。” 他原想弃了山贼头目的身份,真心实意回贺家继承家业,做一个济世扶民的富商,把龙虎堂留给季红英。没想到归家路上杀出一个“池大力”,让一切偏离了轨道。 没有池妧顽抗拒婚,不会有池恒误撞姻缘。 没有池妧仗剑江湖的执念,不会有他回归龙虎堂的一天。 贺辛止的手掌轻握在池妧项后,如对待猫儿一般,既有驯服之能,又有正色之意。“小妧,你听着,我不会回贺家继承家业,更不会将你困在牢笼里。但,你是我的妻,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她还没来得及细品他的傲慢之言,他的吻已经骤然而至,婉转缠绵,既有侵略的轻狂,又有疼惜的细腻,直叫她心神荡漾,身子放软。 他的指尖抚过她耳后,穿过她乌亮的秀发,一直往下游移……解下缠腰缎带,揉花入雪,赚得一声低吟娇喘。 山上一夜澄明,唯有月色微漾,放逐未解风情。 万般皆是缘。 与心上之人同偕白首,人生方得美满。 第49章 此生同途 且以深情共白头。 庄主夫妇在莫唤山上小住了三天, 随后将池恒与季红英带回了槿城别院。 考虑到季红英是待嫁之身,入住芦荻山庄恐惹人非议,庄主夫人特地命人收拾出最舒适的别院, 让准儿媳在这儿居住到成婚之日——“你那个爹不要也罢, 你就当这儿是娘家, 从这儿出嫁。” 季红英是无所谓。 不能从龙虎堂出嫁,哪儿都一样。 筹备婚礼的这段日子, 池恒寸步不离地守着季红英,生怕她会跑了似的。 季红英别有考虑, 以在别院“苦闷”为由,让池恒带她外出走走。 池恒不知目的, 一口答应了。 时值炎夏, 暑气浓重, 驱了晨雾, 凝了南风。池恒与季红英薄衣凉袖,轻装出门。 槿城女子大多娇小,实难一见与男子齐肩之人, 加上二人皆生得俊俏,一出门就惹人瞩目。 四城相隔不远, 市集风貌也相似,入目之景,同是“贩夫走卒, 引车卖浆”之流。 槿城宜居, 饴糖摊铺甚多, 街上有糖人糖画糖葫芦,全是小儿与姑娘的挚爱。 换作池妧,定把这些铺子都“扫”一遍。 季红英却与寻常姑娘不同, 只逛不买,目光聚焦在为数不多的兵器铺中,亦无购买的热情。 “不进去看看?”池恒看出她对兵器感兴趣。 “不了。”此番出门,并非为了购物,再说她可能……再也不需要兵器了。 池恒陪着季红英在市集里闲逛,为她挡行人,带她避车马,提心吊胆。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弱不禁风?”季红英不习惯这样被保护,忍不住说他。 池恒倒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双眼睛委屈巴巴。“不是,我只是怕车马伤了你和孩子……” “别拿你对妹妹那套对我,我不是她。”季红英眺见远处有茶居,立刻动身前往。 池恒见她先行一步,有些着急,连忙追上前。“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她确没恼他,只是有心事。 在他看来,自己“看轻她”已经是“死罪”了。 他是真不懂女儿家心思。 两人行至茶居,季红英说要进去坐坐,池恒便由着她。 茶居内不算吵杂,有三两桌人稀稀疏疏地坐着,细听都能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池恒二人刚坐下,就听见背对他们的两名大汉在议论着池云两家的婚事—— “什么?这样的女人也娶?那池家少爷莫不是疯了?” “可不是嘛,那云莺莺被山贼掳走好几年了,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玩弄过,还不如一个娼妓。” “指不定是什么绝色美人,勾了池大少的魂呵!” “谁知道呢,要老子说,玩玩得了,玩腻了,把她卖到青楼里,再娶个美娇娘回家,岂不快哉,何必污了芦荻山庄的名声。” “就是就是!诶,你说,会不会是池大少不知道,自己娶的这么一个烂货?” “他肯定知道,不然也不会给云家那么寒酸的聘礼,你可知道是什么?两条咸鱼!哈哈哈!” “哈哈哈!天下奇闻哪,咸鱼作聘娶个烂货。” 一阵阵耻笑不绝于耳。 季红英一脸平静地注视着池恒,既盼他拍案而起,又怕他心生芥蒂。 别说娼妓,就是地底的泥,也比她云莺莺要高贵。 这是她早预料到的事。 当初拒绝池恒,便是不愿害他至此。 池恒的脸色冷得骇人,仿佛是凉水中的烙铁,没有怒火烧起,却淬出一层更深的铁青。 他不介意世人说他“疯”。 他恼的是,他们把她说得那般不堪。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她闲话家常般提醒一句,手心冷得如沁入了湖水中,仿佛有一种无力感从那儿蔓延开来,要浸润她的身心,直到堵住她的呼吸。 池恒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错愕地抬眸望他。 他大概不知道,他手心的暖意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不后悔。”池恒将她牵起,眼神坚定而偏执,“不想听就别听,我带你到别处喝茶。” 季红英没有更多的话,默默地跟随他离开,劝他放弃或成全,都不是她的本意。 堵不住的,是悠悠众口,他们除了掩耳不闻,没有任何办法。 两人穿过市集,来到了路外的亭边,入目是一座供小憩的四角凉亭。这座亭看起来有些历史了,木构黛瓦,东西望列,凭栏的色泽很深,深得几乎发黑。 亭中,有三两“名士”正在“高谈阔论”,所谈论之事,竟又是池家婚姻。 “我远远看过那云小姐的身形,绝对是怀孕了。” “怪不得池少爷要娶这破鞋为妻,原来是‘母凭子贵’。” “要我说,谁的种还不一定。” “哈哈哈,人家指不定乐意替山贼养孩子。” “我要是池家祖宗,绝对一道雷劈死这‘孝子贤孙’,哈哈哈!” 池恒立在亭外,目露凶光,咬牙切齿,死死地攥着拳头,仿佛随时都要出手。 他不希望在季红英面前表现得太过在意,可他实在忍不了别人上溯祖宗! 季红英知他心意,转身远离了凉亭。池恒进退两难,只好追上前解释:“那些闲言碎语,我不在乎。” “你应该在乎。”他撒谎时有一种心虚的拘谨,她比谁都看得清,“若你不顾父母,不念宗祖,就是寡情薄义之人,我季红英绝不会嫁这样的人。” 池恒犯难:怎么在乎不行,不在乎也不行了?他到底要怎么做,媳妇才满意? 只恨贺辛止不在身边。 他定知道红英所想。 突然,亭中传来一阵惨叫,求饶之声不断。“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两人闻声转身,讶然看见有谁在殴打亭中之人,拳拳甚狠,打得几人鼻青脸肿,还不解气。“让你诬蔑我儿媳!让你说!天底下谁不知道老娘护短,你们找死!找死!” 那脾气暴躁的华服妇人不是庄主夫人又是谁? “娘!”两人急忙赶过去,恐她打死了那些嘴碎之人。 “你们怎么在这里?我路过此地,听见这些杂碎在诬蔑莺莺,正在给他们一点教训。”庄主夫人边打边解释。 “别打了,娘。”两人将庄主夫人拉开,庄主夫人觉得不解恨,最后歪着身子还踹上最后一脚。 “我告诉你们,我是芦荻山庄的庄主夫人,我儿媳云莺莺乃名门嫡女,家世清白,只是因为体弱在山上习武数年,你们再敢胡言乱语,看老娘不打死你们!” “是是是!”几人趁着庄主夫人被拉开,屁滚尿流地逃了。 “娘,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您既知道我名声如此,又何必与他们计较。”季红英心灰道。 “你叫我一声‘娘’,就是我何婕的孩子,我哪能让你受半点委屈?”庄主夫人的直爽言论直撼季红英心灵深处,“从前那番遭遇不是你的错,是你爹的错,你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流言怕什么,只有一张嘴在说吗?老娘也有嘴,老娘也会说!谁敢污蔑你,我见一个揍一个!” “娘……””季红英大为感动,瞬间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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