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尚且能光明正大,她连妓女也不如。 行至屋外几株花树旁,迎面撞见一人,白面有须,紫袍玉带,由仆从领着往这边来,抬眼一看,似乎是尚书令严淮。 严淮是先帝时旧臣,当时官至给事中,司妤也曾见过,如今在此地再见,既是难堪,又是尴尬,连忙垂下头,连步子都迈得急了一些,唯恐他认出自己,恨不能化为无形,飞出院墙外。 严淮却已朝她看来,再靠近几步,神色一愣,显然认出了她,连忙抬手欲行礼,到胸口,却又迟疑一番,此时她已随朱勇往这边而来,朱勇朝他道:“严令君。” 严淮连忙退让,避至一旁,让他们先行。 司妤仍旧垂着头,跟着朱勇往后门而去。 司妤能感觉到背后的人久久看着自己,随后隐隐听见一阵叹息声。 她心中一怔,忍不住回过头,就见严淮神色无奈又悲戚地摇摇头,又往高盛房中而去。 似乎,他也不忍见堂堂公主,却被召进府陪侍。 直到严淮背影远去她才回头,继续往前去,到后门,乘上了回宫的马车。 至宫中,漪兰殿内已弥漫着药味。 司妤一边进浴房,一边由人脱下小太监的衣服,步入浴池中,宫女已经端来了那碗药汁。 她接过药碗,别无二话,一口饮尽。 这是一碗宫中秘药,用来让人避孕的,她从两年前就开始服用。 如果有一日,她怀了那人的骨肉,生下他的孽种,她无法想象自己要怎么面对那孽种,又如何处置孽种。 所以不发生这样的意外,是唯一的选择。 宫女马上递过来饴糖,让她含服,她摇了摇头。 药很苦,一口气灌入空空如也的腹中,也很难受,几乎要忍不住吐出来。 但她要自己记住这苦的滋味,要加剧身体上的痛楚,好让自己时时清醒,以免有一日失去了斗志,忘却不甘,真的做一个任人摆布的玩物。 皇上今年满了十三,还有五年他才十八,如果他争气,是个睿智的明君,也许只用十六岁…… 到那时,皇帝亲政,也许将有力量诛杀高盛这样的佞臣。 所以,她至少还要熬三年,也许是五年…… 如此想着,她问:“皇上在做什么,知道吗?” 如缨回道:“皇上昨夜偶感风寒,有些不适,似乎被太后娘娘接去了长乐宫。” 司妤一惊,忙问:“严重吗?有没有让太医看过?” “看过,应是不严重,是坐着肩舆去的。”如缨说。 司妤松一口气。 皇上不能出事,他是她与太后的倚仗,若皇上出事,还不知这江山会怎样。 终究是不放心,她道:“待会儿我去长乐宫看看。” 如缨担心:“公主不休息一会儿?” 她摇摇头。 才经历完昨夜,她怎么能睡得着呢?她就盼着有点什么事,好冲淡自己对昨夜的记忆。 待沐浴完,她就梳妆打扮,去了长乐宫太后寝殿。 皇上果然在此处,盘腿坐在榻上,正在喝汤膳,司妤向他请安。 皇上连忙叫她起身,看着她,欲言又止。 他已十三岁,知晓男女之事,却又知道得不多,心里知道他们这几人的命是由姐姐的牺牲保全的,也大概知道是什么样的牺牲。今日一早,他就听闻高盛竟胆大包天,叫皇姐这个长公主出宫去,皇姐又能如何,只能出宫,到现在才归。 他是皇帝,原本应该号令天下、给母亲和姐姐无上尊荣的。 此刻他怜惜皇姐,却不知说什么,司妤也看出幼弟的局促,主动问他:“听闻皇上偶感风寒,现在怎么样了?” 皇上回:“好多了。” 一旁太后也说:“一早咳嗽,他还坐那肩舆吹了风,好在到我这里喝了姜汤便好多了,鸡汤也是温补之药,再喝一碗休息两日也就好了。” 这一边皇上已喝完了面前的鸡汤,太后让人送来果子给他,又给司妤送了一份。 司妤看着面前的五色果子,却是一口也吃不下,看看弟弟,又看看母后,终于开口道:“母后,皇上若好了许多,就让他回未央宫读书吧。” 太后道:“但一早已让先生回去了。” 司妤立刻道:“就算先生回去,也可再召,先生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皇上也可自行温书,总比在这儿好。” 太后满脸心疼:“皇上还咳呢,读书也不在乎这一日两日,万一熬坏了身子……” “母后,我们等得,大兴的江山可等不得,京中的高盛,京外的各方刺史,还有四处作乱的长生教,这些都等着皇上去收服、去平定,母后莫非想皇上做大兴的亡国之君?” 太后被她这话问得陡然一震,半晌才回过神,下意识反驳道:“你这话也太不该了,这不是诅咒我大兴么,那又何至于?” 司妤深吸一口气,无从解释心中的难受。 怎么会何至于,当一个小小刺史敢盘踞京城、不将皇帝放在眼里;当叛军打到京城,朝廷无力抵抗;当皇室的亲蚕礼,连仪仗队都凑不齐,这一切离亡国还远么? 这时皇上开口道:“皇姐说的是,是朕不该,朕这就回去温书,并召先生进宫替朕讲课。” 司妤欣慰地看向他:“皇上,姐姐只是不想大兴两百年基业,毁在我们手上。” 皇上点点头,放下果子,揭了腿上的薄毯,下榻向太后辞别。 太后叹息一声:“那你便去吧,晚上记得喝药。” “是,孩儿去了。”皇上离开长乐宫。 太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司妤也看着。 她自然怜惜弟弟,可她也知,有些能人悍将,在治世便是能臣,在君主羸弱的乱世,那便会成为大奸臣。 譬如高盛,明里说是护卫皇上,带兵剿灭长生教,平定了歧州,事实也是趁机把控兵权,初入京时他尚且听命于管洪,两年之后的今年,京城已无人能遏制他。 谁能知道他对她的污辱只是猖狂忘形,还是真的已视司姓皇室如无物? 两日后,宫中举办晚宴,犒赏高盛及此仗立功的凉州军士。 犒赏得胜武将,是大兴旧例,但至先帝一朝,因鲜少有胜仗,宫中已多年不曾举办了,如今高盛得胜,是由尚书府提议的,宫中照办。 司妤猜测,高盛此举,是为增加自己的荣耀与威信,同时也昭告天下,自己是天子近臣。 皇帝年幼,她与太后也会出席。 晚宴当日,司妤着五彩烟霞般的大袖披衫,梳着端庄宽广的云髻,遍插六对金银镶宝石钗子,一如往日,华美如仙娥。 她到时,武将们已坐在下方桌案旁,见她来,齐道“公主千岁”,尽管她不曾移目,却也知道所有人都低着头,独有一人目光肆意看着她。 那自然是高盛。 她于皇帝宝座下首坐下,正好与高盛相对。 高盛的目光,有一种把玩与欣赏,理所当然,她本就是倾城之姿,盛妆之下,没有人不会惊艳。只是旁人不敢表露,他却敢。 她到没一会儿,太后与皇帝便一起到了,所有人一齐离座,向皇帝见礼。 十三岁的小皇帝在龙椅上正襟危坐,开口道:“众卿平身,赐座。” 待重新入席,皇帝道:“此番剿灭歧州叛乱,高太尉与众将士劳苦功高,今日朕设此宴,以嘉奖诸位忠肝义胆,奋勇卫国。” 高盛道:“身为大兴子民,抵御敌匪,保护京师,是臣等职责。” 皇帝道:“诸位杯中之酒,为宫廷应功酒,名曰,‘气吞山河’,先帝朝时所酿,今夜众爱卿肆意畅饮,尽兴而归。” 众将士齐道“谢皇上”,然后便开始宴饮,俨然一副君臣同欢模样。 看着这场景,会让人恍惚觉得安宁盛世,歌舞升平。 然九州之内,长生教仍四处作乱,各地军阀各自为政,大小争战不停,可谓民不聊生。 高盛有万夫莫挡之勇,他是那个荡平天下的能臣么? 司妤抿了一口酒,见皇帝也饮下酒,明显不习惯,只是微微皱眉。 这酒是犒劳武将的,性烈,皇帝也才刚学饮酒,不适也要忍着。 歌舞起,没一会儿,高盛杯中酒尽,一旁宫女要替他斟酒,他却示意宫女停下,看向司妤,开口道:“公主——” 司妤没想到他会提起自己,只能将目光投向他,正色道:“高太尉。” 高盛脸上带着几分轻佻的笑:“公主自进大殿,便不曾正眼看过微臣,莫非是嫌微臣行武之人,粗鄙不堪?” 司妤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也能从眼角余光中瞥见他身旁的宣武将军卢慈微低了头,嘴角浮起一抹笑。 她与高盛的关系,说隐秘也隐秘,从未公之于众;说不隐秘也不隐秘,因为许多人都知道高盛为何倒戈,也知道高盛常宿宫廷。 卢慈是高盛手下一名悍将,对其忠贞不二,当然知道这事。在他眼里,这便是高盛与长公主之间的调情。 但司妤却只觉双颊滚烫,心中梗塞。 她依然只能装模作样,温声回道:“自然未有此事,太尉多虑了。” 高盛便道:“既如此,那公主可否替臣斟一杯酒,好让臣沾一沾天家贵气?” 所有人都看向这边,原有的喧哗此时都安静了几分。 他是真的不准备给她留一丝体面。 他要拿她当玩物,也要让所有人知道她是他的玩物。
第03章 严淮坐在司妤旁边,此时开口道:“子阳说笑了,公主金尊玉贵,哪里能斟酒,不若我给你斟酒,你我二人喝一杯吧。” 说着要起身,高盛摆手,“你也知公主金尊玉贵,你可不能和公主比。”说着看向司妤,脸上那抹轻佻没了,换来一阵凝视,带着压迫,似乎这杯酒,她非斟不可。 “高太尉就算为得胜之师,也是大兴臣子,公主皇室血亲,焉有替臣子斟酒之理?我看太尉未免太狂妄了些。” 说话的正是郭循,也是太后之兄,司妤的舅舅,皇帝登基后,领了郎中令之职,统管宫廷禁卫。 此时高盛还未说话,他身旁的卢慈便道:“好一个‘得胜之师’,轻飘飘四个字,就掩过了我们流过的血,死过的弟兄,郭郎中倒是不狂妄,怎不见你带兵平叛?” 此话一出,满座西凉武人皆笑。 郭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先帝朝时,因先帝宠信吴弼与吴贵妃,封吴弼为大司空,领郎中令,郭循当时为大鸿胪,掌外宾事宜,不领兵权。 到新帝登基,高盛入京,太后趁机封郭循为郎中令,总算将禁卫军权捏在了自己手里,但如此仓促升任的郎中令,自然比不过场上这些十几岁便在战场厮杀的武将。 郭循被笑话,冷声一哼,不屑道:“武夫之见,怕是在足下眼里,世人只有拳脚之强弱,诗书礼义都不放在眼里,敢问,这与牲畜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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