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太多的事,这个传闻早就不攻自破了,到如今反倒拿这个来宽解她,苏月忽然从辛辣中,品出了些微一丝甘甜。 马车往圆璧城方向进发,穿过护城河,停在了龙光门前。她从车上下来,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今日多谢陛下,臣进去了,就此拜别陛下。” 皇帝踟蹰片刻,冒出了个新点子,“要不朕去官舍坐坐?朕可以从巷道离开,悄悄返回徽猷殿。” “可是这个时辰,乐工们还未歇下,您一进圆璧城就会被人发现,对臣不利。”她笑了笑,“后日就是中秋节了,陛下等着那日臣与众多乐师一同亮相吧,到时候一定令陛下刮目相看。” 她是意气风发的小女郎,满身都是蓬勃朝气,一心扑在梨园。反观自己,想得有点多,实在是惭愧啊。于是皇帝破天荒没说扫兴的话,甚至鼓励她:“你的琵琶弹得好,专攻这项足以令人折服,千万不要献舞。” 苏月没想太多,笑道:“隔行如隔山,我不敢莽撞。不过陛下为什么这么说?我和颜在确实曾经跃跃欲试来着。” 皇帝分析得有鼻子有眼,“舞者对身段要求高,须得俯仰有节,翩跹未已。而弹琵琶的臂展没什么门槛,只要够得着弦……”他话还没说完,她转身就走,弄得他很迷茫,“嗳,不是你问朕的吗?” 一旁的国用眨巴着小眼,脸上堆满无奈的笑。见皇帝不明就里望向自己,忙道:“娘子必定想起什么要诀来了,着急回去实行,以求在中秋宴上惊艳亮相。” 中秋节,果然是所有人期待的佳节啊。 梨园要安排大宴上的歌舞曲目,等着当日受君臣检阅,刚安定下来的辜家人,也极为重视抵达上都后的头一个节日。 从姑苏到洛阳,拖家带口走了两个月,这一程虽有地方官员处处照应,但水路之后换陆路,陆路之后又换水路,舟车劳顿很是令人疲乏。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一家人得好好过个节,知道苏月节下最忙回不来,那就预备好她爱吃的东西,辜家夫妇专程送过去,让她与梨园中的同伴们分食。 能与女儿再相逢,且想见就能见,对于辜家夫妇来说是不敢设想的幸事。千叮咛万嘱咐,明日要是能抽出空,尽力回家一趟。 待事情办好,又上南北两市查看了店铺的置办。既然搬到了上都,就不限于只开办质库了,辜祈年结识了一个贩卖药材的朋友,打算在北市开个伤药铺试试。人前脚刚到,后脚定好的药材也运来了,直忙到下半晌,夫妇两个才返回永丰坊。 结果还没进门,就见三房急赤白脸赶来,辜颂年一开口,全是对苏月的指责,“合议婚事,郎子给打得乌眉灶眼,眉弓上到现在还发青,胸肋大喘气就生疼。伤了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要是有个长短,叫苏意怎么办?” 辜祈年夫妇没有理睬他们,吩咐把采买的东西搬进去,自己没事人般进门了。 三房夫妇交换了下眼色,气不打一处来,追进去又道:“阿兄不吭声,这事就没个商议的余地了,都是自家人,也要为我们想想。” 辜夫人回头道:“这事我们听苏月说了,因白郎子不肯担责,苏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那也是为着苏意,总不能眼看阿妹被人欺辱。” 三夫人道:“人伤了,婚事只怕也要延误,不也害了苏意吗。” 辜祈年的火气已经蓬蓬冒上来了,“伤了就治,治不好就不嫁,非嫁不可就预备守寡,有什么难办的。” 这话把人撅个倒仰,眼看三房目瞪口呆,辜夫人还得做和事佬,“好好说话么,还没议出个长短就大呼小叫。”顿了顿问三房,“你们说要商议,商议什么?” 三夫人不便说话,拿肘捅了捅丈夫,辜颂年理直气壮道:“郎子原先是太常寺的少卿,官职体面得很,后来被上司排挤,贬到廪牺署去了,羊头狗肉的,苏意嫁了也丢人。要不与苏月说说,让她想办法与陛下讨个人情……” 辜祈年冷笑道:“你家郎子因在梨园糟蹋乐工,才被太常寺卿调职,自家吃定了这摊屎,又嫌什么臭?还有你那好女儿,辜家女郎的名声都被她败完了,你们怎么有脸来讨官?若是不想一家子都被踢出族谱,就给我消停些,否则即刻回姑苏去。”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了一个大字,“滚!”
第52章 被阿兄一吼, 三房夫妇都有些慌,面面相觑地嘟囔:“这是做什么……都是至亲的骨肉,见我们落了难, 就这么埋汰人……” 辜祈年压根不听他们说什么, 大步流星穿过了庭院。 三房夫妇还是不死心, 不敢再去触怒长兄,期期艾艾地唤阿嫂, “这事难道不能打个商量吗,苏意再不成器, 终归是自家的孩子, 总不能看着她抬不起头来。” 辜夫人平时身体不好,也鲜少有动怒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她脾气好, 因此三房夫妇就调转枪头盯准了她。 辜夫人还是十分温和的, 毕竟刚到上都, 一家人和睦最要紧,便心平气和道:“哪里就抬不起头来了, 苏意的郎子不是个四品官吗。早前咱们在姑苏,为官做宰的人家可不屑与我们结亲,如今到了上都水涨船高, 怎么反而叫起屈来?” 三夫人支吾了下, 难堪道:“好好的少卿被贬到办理祭品的衙门, 不是明摆着受人排挤了吗。我们见过了郎子,他也同我们说得清清楚楚,那些关于他的不实传言, 从来没有证据,都是受了个别人的诬陷, 才把他害得声名狼藉。阿嫂合该见见他,真是好端端的人才样貌,哪里像苏月说的那么不堪。” 辜夫人敬谢不敏,“你们会亲,我就不凑热闹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亲戚们也不会过问,日子是他们小夫妻关起门来过,过得舒心就行了。” 三夫人说:“正是不能舒心么,郎子的名声不清不楚,这婚成得多窝囊。要是能官复原职,也算是正了名。” 辜夫人发笑,“你们如今的心气是越来越高了,官场上的事,也是说干涉就干涉的。” 辜颂年道:“这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吗,你们苏月将来随王伴驾,自己有了出息就不管堂妹,说出去也不好听。” 这话终于触了辜夫人的逆鳞,她立时拉下了脸,寒声道:“苏月何时说要随王伴驾了?我们自家的事,自家都不知道,你们要是敢胡乱宣扬,我可饶不了你们。”说着从袖子里抽出苏意的供状,鄙薄地扔到了他们面前,“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瞧着都脸红。自己不尊重,硬让别人抬举,还有这样强逼人的?我家本也有为难之处,你们跟着来上都,福你们享了,人情我们欠着,也算仁至义尽了。若再贪得无厌,往后大可不必来往,苏意的昏礼我们也不参加,你们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他们这里还在说话,听见了内容的辜祈年举着戒尺,从前厅追了出来,横眉怒眼道:“一家子丧良心的东西,不想着如何立足,如何自强,整天弄这些歪门邪道。阿爹阿娘虽不在了,还有我,今日就让我这做兄长的狠狠教训你!” 说着扬起戒尺抽打上去,啪地一声,放炮仗一样,打得辜颂年直蹦起来,“我都多大年纪了,你还打我!” 辜祈年道:“就算长到一百岁,不长进就该打。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苏意半个字,她早前在梨园怎么害的苏月,我还没与你们算账。若是非要自讨没趣,这门亲戚往后就断了,你家儿女的事,再不与我们相干。” 辜颂年没有了还口之力,被打得满院乱窜。三夫人惊惶地缩在一旁,直等到大伯撒够了气,才敢上前阻拦阻拦。 其实三房一向对大房心存畏惧,但由来这么胡搅蛮缠过来的,以为到了今时今日还和以前一样。可他们忽略了一点,大房夫妇什么都能忍,唯独牵扯上了苏月这块心头肉,是半丝半缕也忍不得。以前不过是打打秋风,为了三瓜俩枣闹上一闹,钱自然就来了。这回闹得过分,讨起官来,一顿竹笋烤肉加深印象,一切念想就此断了,就再也不敢胡乱惦记了。 “别打了……”辜夫人掖手站在一旁只动嘴,“三郎知道错了。” 辜颂年想溜,又被拦住了去路,打得没计奈何只得认错,“阿兄……哎哟,阿兄,往后我再也不敢这样了,求阿兄手下留情。” 辜祈年打得手酸,方才撂下戒尺,“苏月是女郎,打白溪石得叫上缇骑,我这阿爹却不一样。你要是再敢寻死,我就打你个皮开肉绽,打完了叫人押你回姑苏,从今往后族中人人对你们避如蛇蝎,我看你们怎么办!” 辜颂年这回算是彻底老实了,臊眉耷眼嘀咕:“这么大气性,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以后我再不提苏意还不行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还有旁的儿女要操心,不能为她一个,弄得族中人都不来往。” 辜祈年没好气地一哼,“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可见还未彻底昏聩。”然后板着脸往边上一站,示意他们可以滚蛋了。 三房终于垂头丧气离开了,辜夫人这才道:“一点情面也不留,可是不太好啊?” “哪里不好?”辜祈年道,“别说苏月帮不了他家这个忙,就算能帮,也断不可帮。他们家的污糟事一出接一出,今天帮完了还有明天,谁耐烦和他们纠缠一辈子。早前我是极不愿意带他们一同入上京的,要不是他们日夜守在门外,早就半夜里悄悄搬家了。” 那倒是,辜夫人想起那时,实在又气又好笑。家里的铺面和房产要处置,难以暗中进行,被他们得知了,他们卖房卖得比他们还快。然后一家一当全装上马车,就这么眼巴巴地守在巷子里,主君晚间出门办事,猛不丁见三郎跳出来叫阿兄,险些吓得魂飞魄散。最后在他们寸步不离的监视下,只得不情不愿带上他们。 其实心里早有预备,日后少不了麻烦,但没想到麻烦来得如此之快。苏意大了,要出阁是理所应当,然而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找了个郎子,乍然听苏月说起,实在把人吓得不轻。 反正三房就是这样了,没什么可多想的,辜夫人愁的是自家的事。 “明日苏月能回来吗?要是回来,陛下会不会跟着一块儿来?” 辜祈年看着檐外的长天,也有些发愁,“咱们收了房子和铺面,诚如把女儿给卖了,我浑身上下都透着难受。这两日细想了想,要不然把手上的钱财全拿出来吧,房子和商铺权当咱们买下来的,这样也不必受制于人,你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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