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经?”梁沐稍作惊讶。 调香是白凝辉的爱好,在绍县她总是埋首香室一样一样地去试。还记得为了遮掩,故意对母亲说为他调香。林夫人因而提出“荷立晚风前”一说。那时正是七月暑热,她不愿再随他出门,躲在阴凉的西厢将香谱试尽。可惜这荷香并未调试成功,她做了十数种都不满意。入了秋,菡萏香消,满目残叶,调制荷香的心思愈发浅淡,直到两人分离。 至于佛道,他记得白凝辉和他一样,并不多信鬼神之说。还曾有戏言,要是求神有用她的眼睛早该好了。怎么现在也要寄托佛道,她求什么呢?有什么心愿萦怀不得而要长拜于佛前? 连乔不知他心内缱绻,点头道:“听说是为宋家姑爷祈福留下的习惯。每日抄一些,抄完一卷要么拿去佛前供着,要么就烧了。不过总是烧得多。”她和白芷还不解,既然都要烧掉,为什么又要每日不间断地写,白白浪费精神。白芷不问,只有她嘴里嘟囔。 “反正我闲来无事,就当写着玩吧。” 连乔实际不信。若写着玩为何一脸虔诚,真有所求。 梁沐眯了眯眼,听到与宋文成有关一阵心苦,悔不该自己多嘴。想她曾在别人怀抱温柔小意,满心都如一盆凉水当头浇,如至冰窟。为什么白凝辉宁愿嫁给他人也不愿和他相守。真的是因为他一无所有? 梁沐将余下的半碗残茶喝尽,茶已凉,凉透心间。他递过杯子又问,“那次去碧云寺也是去供佛?” “不是。是去点长明灯。小姐每月初一都去的。” 长明灯为人祈求平安才设,那就不是为宋文成。是为谁呢?会是我吗?梁沐抱着浅浅希望,欲问还休,未免太自作多情。也许是为白知行。 “你可知道是为谁?”到底忍不住想要刨根究底。 连乔还是摇头。 “不让说?” 连乔皱着鼻子道:“我不知道。白芷姐姐说,小姐在岳州就有这个习惯。她也不清楚为了谁。” 既如此,只怕除了白凝辉本人谁也不知情。阿凝总是这样,以前自己就看不透她,像一阵琢磨不透的风不知阴晴,又如千里深潭将所有心事都深埋潭底令人窥不见底细。连林夫人也会撇下女儿单独对他说:“阿凝心里想的多,你要多担待。”梁沐心中怅惘,叹息一声,“除了这些,平日还做些什么?” 连乔想了想,道:“教我和白芷姐姐写字,自己也练字。” 当年也教蕊云和明霞认字。自己还取笑她就喜欢给人做夫子。梁沐想起往事记忆犹新,记得白凝辉嫣然含笑,“左右我没什么要紧的事。让她们认得几个字,以后总不会被人诓骗了去。”她还说,“我的烦恼不外乎祖母不喜欢我,京中规矩太多。相比她们的命运而言,我已好了无数倍了。” “既如此,你怎么就一直不喜欢薛婉儿她们呢?”梁沐蓦然愣住,自己当时好似这么问她,“她们流落教坊是身不由己,也是薄命人。” 白凝辉怎么回答的?梁沐拧着眉想了想,却有些记不清了,大抵不是和善的话。他一直不明白白凝辉为什么独独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极不寻常,和她宽和的本性大相径庭。 凭心而论,他与薛婉儿朋友之交,清清白白并无逾矩之处。若要吃这口醋,太没必要。 梁沐想起往事,眉间阴郁难展。 连乔候了片刻见他没有旁的话,也默默盯着脚尖不语,时不时有些不知所措地觑他一眼。直到厨房送了汤饭,陪他一道吃了,盯着他用完药又昏沉睡去,自己坐在房前百无聊赖,眼睁睁望着斜阳渐坠,无数彩霞在天边光彩绚烂。 傍晚梁沐醒来,出了一身汗只觉神清气爽,已经将近和平日无异,就要备水沐浴。侍女们趁隙为他重新换上新的衾被,将枕下的匕首取出放在一边。 连乔“咦”了一声,一样的乌黑刀鞘,一样的云纹缠绕,一样的指宽尺长。应该在白凝辉的枕边,怎么会在此。 “怎么了?”忽有人在背后问。梁沐换了衣衫,一扫风寒萎靡,神采奕奕。 连乔自言自语,“我家小姐的匕首怎么会在这儿?” 梁沐心中微动,这柄匕首本就是他让人做了一对。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你家小姐所有?会不会看错了?” 连乔尚懵懂,“怎么会。我家小姐日日放在枕边的,我绝不可能看错。” “一模一样?”声音似颤,难掩其中激昂。 连乔十分肯定,“半点不差。” 梁沐闻言大喜过望。想阿凝果然口是心非。若非念旧情,何必留旧物。既在枕边,定然日日不离。他紧追不舍再问,“那根镀金的桂花簪呢?她也常戴吗?” 连乔诧异,他如何了如指掌,却摇头,“已经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偏偏见到他之后就收起来。阿凝,你心里到底想什么。梁沐抚过匕首云纹,沉吟道:“既是你家小姐的,那就物归原主。你代我送还给她吧。” 谁知白凝辉见之惊愕,翠黛频皱,把她唤到身边低声问道:“你和他都说了些什么?” 连乔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全都相告。白凝辉听罢脸色苍白,气道:“我不是说了不许乱说话。” “昨天晚上说的以及要去建州,我都不曾告诉他。”连乔委委屈屈嘟着嘴,心里七上八下。白芷过来劝道,“也都是平常话,连乔不说,他早晚也会知道。” 道理不错,可白凝辉一想到自己的满腔心思、对他的眷恋全然毫无保留摊开在梁沐面前,就懊恼得无地自容、坐立难安。她绞着帕子心如乱潮涌,仿佛前番全是惺惺作态,让人误以为欲擒故纵。她心中急又恨,急的是自己并非此意,恨自己不能做铁石心肠,悔不该为他一时可怜所骗。就说别院中岂会无人,全是故意骗她心软。 见她起身走动,连乔忙近身去扶。房中只点着两盏如星小灯,白凝辉拂开她的手,脸上还气愤难堪。连乔小声为自己辩解,“他还说,小姐若不想他知道,就不会让我过去。” 仿佛隐秘的侥幸和期望被戳破,白凝辉眉眼低垂,苦苦一笑。时隔多年,梁沐还是如此了解她。若他知道她内心真正所想,又会如何看待她。笑意蓦然裂开了一个口子,灯下半明半灭的神容似打了个寒颤,增添了几分惊恐。白凝辉咬住唇舌冷冷笑了笑,自己并不如他以为的和善好性,甚至嫉妒会把她压得面目全非,连自己都惊心。 梁沐,你了解我,又不懂我。白凝辉终于匀下心,她浅浅淡淡吩咐说:“连乔,你把匕首还给他。就说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这柄匕首不是我的。况且我的匕首在家里。” 连乔知错补救,接过匕首就往外院奔去。没一会儿夜幕下人影重新折回来,手上仍握着匕首。 “他说,小姐的匕首日夜放在枕边,可在这里住了几日都不能见到。还是请小姐留着代为安慰。”连乔紧紧低着头,快哭出来。 白凝辉轻道:“你去回他,无功不受禄。” 连乔只好再度折返,跑得气喘吁吁,仍是无功。她站在门口磨蹭不敢进来,白凝辉又是气又是无奈,“他又说什么?” “他说这柄匕首是他珍爱之物。见物如见人。” 白凝辉微微愣住,可须臾之后道:“你去跟他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连乔闻言,没奈何转身就走,又被白凝辉叫住,“算了。白芷,你去还给他。就说,物是物,人是人,岂能混淆一同。” 白芷将连乔推进房中,安慰般地摸了摸她的头,自己即时快步越过院门。 房中寂静,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心知吓到了连乔,白凝辉心有不忍,招手让她过来嗔道:“傻丫头,吓着你了吧。” 连乔鼻头一酸,“是我说错了话……” “不是。”白凝辉打断她,她摇头苦笑,“是我多事糊涂。” 连乔不明白,“小姐?” “好了不要问了。去收拾东西吧,我们明天回去。” 连乔忙道:“可大夫说还要观察几日呢。” 白凝辉心想,许大夫只为强留住她,自己顺水推舟,何来那么严重。 ----
第14章 == 榴花芳艳似火,密叶间似悬挂无数小灯笼,烧却翠云。宰相府的石榴林外,隔着十丈远摆立着画有红心的箭靶,周围围了一圈婢女,正聚精会神准备喝彩。冯琼一袭榴红小袖箭衣,足蹬皮靴,手中一张小稍弓如满月。不及众人眨眼,弦惊箭发,如一道流虹正中靶心,吓得林中燕子腾空而飞,登时欢呼声四起。 冯琼也十分得意,抬起下巴示意坐在一旁的严燕,“怎么样,敢不敢和我比试?” 若在平日,严燕一定要与她比个高下。她的箭法可是梁沐亲手所教,未必比不过。可今日她一脸怏怏不乐,秀气双眉皱成平线,完全提不起兴致。 冯琼挽了箭袖,接过婢女递来的绢帕,一边擦拭一边调笑,“你今天是怎么了,没精打采的。” 严燕擎着一枝榴花在手中滴溜溜打转,看了看她问道:“姚大哥这几天有回家吗?” 冯琼挑眉:“他不回家能去哪儿。一般早朝结束去部里,早的话天黑之前就回来,晚的话入夜。你关心他做什么?” 掷了榴枝,腾出两手托腮,严燕皱着鼻子道:“你知道我大哥有几天没回家了吗?” “他没回将军府?” 严燕扁了扁嘴,直接压下拇指气呼呼比了个数,“已经整整四天没回来了。前天下午那么大雨,都没见到他的人影。” 冯琼听了不似她多想,直接猜测,“也许他不在京中。他一向神出鬼没的,说不定表哥派他出去了来不及跟你说。” “不可能!”严燕拍着石桌一脸严肃,“我去兵部问过了,他前天还在兵部和人吵架。” “那或许他去别人家了。他本来就交游广阔,回京这段时间哪天没应酬的。别说军中那些武将,当初建宁王府的属官也有不少在京中位居要职。”见严燕仍是郁卒不已,冯琼笑道,“他都三十岁的人了,你管他做什么去呢。” 严燕拧眉,“我是怕他树大招风,被人设计了还不知道。前一段时间他突然支出了一大笔银子,也不知道用去做什么。” 听着似乎的确有些不对。冯琼盘算了一会儿,道:“那你问过曹振龙吗?他常跟着我姐夫。” 不提还罢,一提严燕就呵呵冷笑,“问过了。半个字翘不出来,嘴严着呢,简直和锯了嘴的葫芦一样。” 冯琼倒更讶异。曹振龙对严燕的心思只怕没几个人不知道,可惜这只燕子懵懂不知。若曹振龙不肯对她说,那一定是梁沐事先嘱咐过。有什么事一定要瞒着她们? 冯琼在她对面坐下,又问道:“游为昆呢?你可问了?”曹振龙和游为昆年纪虽小梁沐许多,但三人一见如故,也以弟兄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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