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曾在道观中说,天道自然,该拿起时便拿起,该放下时就放下,可如今,他做不到。 拿起了,怎能再心甘情愿放下? 除夕前一日,他们在县城门口摆了两个大灶,为往来的行人送上一碗蛋酒。 温慎戴着官帽,月妩又生得亮眼,难免有人问上一句,这时便有人会告诉他们,这是县令和县令夫人。 温慎就站在一旁听着,心中满意极了,面上却一点儿不显,只微微再抬起一些头,让藏在毛领里的面容展露得更明显一些。 最好是,让所有人都记得他们的模样,往后一看到小妩,就想起来小妩是他的,一看他就想起来,他是小妩的。 他眼中的那点儿流光溢彩被周天不经意看到,她有些不敢置信,悄悄跟温谌说:“你爹搞这么大阵仗,不会是为了让大伙儿看到他和夫子吧?” “应当不是吧?我爹应当不会这样有私心吧?” “我觉得也是。” 温慎尽收耳底,却当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昂首挺胸。 这个年过得十分舒适,很多年都没有这样悠闲安宁过了,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慢慢悠悠煮菜吃饭,成群结队往周围闲步游逛。 他在等皇帝的回执,只要辞了官,回到江陵,他们便日日能这样了,就像从前一样。 可眼见都快入夏了,还是没有任何回音。他大概明白皇帝的意思了,可他不想放弃,又写了一封长信,随着请安的折子一起送到京城。 折子还没到京城,诏书就来镇县了,说是皇帝病重,请平阳县主回京。 诏书传达时,他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连杜宇这个最没有心眼儿的也看出来了。 院子里一阵沉默,没谁敢说话。 还是他先开口:“去收拾收拾行李吧。” 他转身,朝内室走,月妩跟了进去。 “不言……”她从身后抱住他。 “你又要走了。”他突然就绷不住了,眼泪直直往下掉。 月妩不敢松手,哽咽承诺:“待京城忙完后我就回来。” “这一回又要几年呢?”他问。 月妩泣不成声。 过了很久,他轻轻掰开她的手,缓缓往内室去,徐徐替她收拾行李,什么话没再说。 门外来的侍卫已等了很久了,他垂着头,拿着行李,推开门,跨出去,将行李放在马车上。 月妩牵住他的手,一滴泪落在她手背上。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和他对立着,看着泥土路面。 院子里的其余人都躲在自己的房间,悄悄看着这里,不敢打扰。 僵持不下时,前面突然又来令了。 来人瞧着是位内侍,笑眯眯地就进来了:“见过县主,见过县令。” 月妩擦了擦泪,上前招待:“大人可是来催我去京城的?我已收拾好了,现下便能走。” “非也非也。”内侍笑着看向温慎,“是陛下给温大人的诏令,急召他调任京城,官复原职。” “原是如此,劳累大人来传诏,一路辛劳,不如先坐下喝杯茶。” “有劳县主。” 月妩引着内侍往厅中走,瞧一眼藏在窗后的杜宇,朝他偏了偏头。 杜宇明了,立即跑出来奉茶伺候,付同也赶忙跑出来将温慎扶进屋里。 “我看这天色也晚了,再怎么急也要将公务交 接完,不若过两日再走,路上快些,也是一样的。”内侍突然道。 “还是大人考量周到。”月妩露出体面的笑,“既如此,就依大人所言,过两日再走。大人看是要在此处留宿,还是去驿站?” 内侍也十分体面:“多谢县主招待,只是还有好些人跟着一起来的,住在此处实在叨扰,还是去驿站的得好,我也好到处转转。” 几番场面话说下来,内侍起身要走,月妩跟着去送。 她起身时,温慎垂头坐在那儿,回来时,温慎还垂头坐在那儿。 “明日在收拾行李吧。”她弯身抱住他。 温慎靠在她肩上,缓缓闭上眼。 皇帝在敲打他,故意叫诏令一早一晚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将谌儿送去徐州吧。” 月妩也同意:“好,我去跟他们说。” 温慎点了点头,看着她出门。 那群人见内侍走了,都在院子里候着呢,她一出门便与他们撞了个正着,心里郁闷消散不少。 “谌儿,我和爹爹要去京城了,叫你付叔带去你徐州。” 温谌一愣:“我不去!我也要去京城!” 月妩悄自叹了口气,上前拉住他的手:“等京城安稳一些了,我们就接你来。” “你骗人!我们才在一块儿待了多久,你们又要把我扔开!”他要挣脱。 月妩轻轻抱住他:“只是去谢伯伯那里住一段时日,我们会接你的,伯伯伯母对你不好吗?” 他嘴一瘪,眼里全是泪光:“伯母对我很好,可也不是我的亲娘。” 月妩心中一震,用力抚摸他的脑袋:“是我不好,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京城太危险了,等稍微安慰一些,我们一定接你来。” 温谌抿了抿唇,没说话了。 月妩扔抱住他,看向周天:“你也回去,是去江陵,还是去寻冯大哥?” 周天一口拒绝:“我又不是小孩儿了,我还会武,不仅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你和师爹,你就让我和你去京城吧。况且,先前我和冯大哥也想着要去京城开个铺子的,一直没有机会,现下去京城也不完全是为了你和师爹。” 一番话下来,月妩倒是没什么好拒绝的了:“成,你去吧,去了别后悔就行。” “哼。”周天撇了撇嘴,“我走南闯北的什么没见过,有什么好怕的?” 月妩笑了笑:“行了行了,别插科打诨了,既然决定要去,就赶快去收拾,我也去给谌儿做些干粮。给你炸点儿小肉丸好不好?” “好。”温谌抱住她的胳膊,跟着她一起往厨房去。 她拿下肉,拿着刀切,说着闲话:“再做些芝麻包子吧,我和面和得不好,叫你爹来弄。” “爹!娘叫你来和面!”温谌扯着嗓子往外喊了一声。 不多时,温慎从门外缓步而来:“要和多少面?” 月妩抬头看他一眼,露出笑:“不要太多,天气热了,带多了路上容易坏。” “切菜时不要分神,当心切到手。” “我知晓了我知晓了。”月妩连连应声。 厨房里有切肉声,揉面声,还有月妩和温谌的说话声,他们俩笑着,很开心,温慎光听着就觉得心里舒坦不少。 他和好了面,放在一旁醒,朝他们走去:“我来剁肉馅吧。” 月妩停下转头看他,噗嗤一声笑了。 他愣了一下:“是脸上有面粉吗?” 月妩点点头:“你快擦一下,我手上有油,不好给你擦。” 他抬臂擦了一下,眨眼的瞬间忽然被月妩亲了一下脸。 “好了好了,你来切,我去弄芝麻。”月妩笑着放下刀。 他终于有了点儿笑意。 晚上吃罢饭,围坐在院子里说了好久的话,才各自去休息。 早到了该睡的点儿了,温慎却睡不着,他忍了又忍,忍不住问:“回京城后,你要住在哪儿?” “不是去你那儿住吗?”月妩转头看他。 他缄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又问:“一直在我那儿住吗?” “不然呢?”月妩翻了个身,抱住他,“我是你妻子,你是我丈夫,我不和你住,还能去哪儿?” “可他们不这样看……”他说着,声音颤得变了调。 月妩轻轻抚上他鬓角的发:“他们说他们的……” “可我想让他们知晓你是我的妻子。”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脸上。”我去跟舅舅说,让他给我们指婚。”月妩一点一点亲掉他脸上的泪,“我就和你在一起,哪儿也不去。” 他亲吻她的手背,喃喃道好。
第88章 将温谌送上马车后, 他们才启程去京城,一路上倒是顺利,不久便抵达京城。 日头不错, 天空澄澈无云,远远便能看到恢弘的城墙。 周天没来过京城, 正探着头往外看, 兴奋得不行:“京城真繁华啊, 连城墙也这样好看,怪不得达官贵人都住在这里。” 付同哼笑一声:“这有何稀奇的,皇宫的城墙比这还齐整呢。” “我不是没来过嘛,你就当我是乡巴佬。” 众人皆笑。 她忽然道:“诶, 今儿是有什么节日吗?为何这样多马车从城门出来?” 月妩本觉得没什么稀奇的,正要解答,忽然瞥见车队上有面熟的人:“杜宇,你去打探一下,前方出城门的可是卢家的人?是出了何事才要这样举家离京?” “是。”杜宇跳下车, 没多久又跑回来, 气喘吁吁,“卢家出事了。” 月妩一凛:“出何事了?” “听闻是长公主驸马喝酒失手打了少府监家的郎君, 闹到了圣上跟前。本来陛下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掩过去的, 少府监不满意了,翻出好些驸马还有卢家的错处,什么命案啊贪污啊都闹出来了。这下没法收场了,陛下直接将整个卢家都罚了,除了驸马, 大半的人都调回原籍了……” 月妩缓缓垂下眼。 到底是不满卢家犯事太多,还是卢家为母亲办事, 亦或是两者都有。 母亲可想到会有今日?应当是能想到的吧?舅舅病重,太子年纪尚小,他最担忧的就是母亲了,而卢家又是母亲最要紧的势力,不动卢家还会动谁呢? 这些年舅舅也是一忍再忍,一试再试,可母亲仍不肯退让,今日之局面,是不难预料的。 不知失了卢家后,母亲又该如何应对。 温慎抓住了她的手,她微微回神,稍稍笑了笑:“我和卢家又没什么深厚的情分,并没有多难过,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玩弄权术的人最后大概会被权术玩弄。 “待出宫后,我们去看看挽玉吧。”她忽然道。 周天回过神来:“挽玉是谁?” “我的一个侍女,原姓吴,没取什么好听的名儿,进了长公主府后给赐了这么一个名字。我初见她时,她还和你差不多大,后来她为我送信,被母亲叫人当场射杀了。”月妩嘴角微微弯着,眼中却有盈盈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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