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显然还未从刚才的失误中回过神来,听到声音,先是掀起眼皮,怯怯看了对方一眼,后极为乖顺地,一口一口将送至嘴边的汤药咽下。 一碗汤药很快见底,待听见瓷羹和碗底触碰发出的清脆响声时,沈鸢才缓缓觉得头脑清醒了些。今日她不过略施小计,他便亲自前来,且还为亲自喂她喝药,他对她定然是有几分感情在的,同情也好,怜惜也罢,总之卫驰的温情弥足珍贵,她不想错过,也不能错过。 最后一勺药汁入口,眼见卫驰即将起身,沈鸢伸手拉住他的衣摆,拿眼怯怯看他:“将军……” 这是不想他走的意思。 卫驰本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只是想将手中药碗放在桌上罢了,此刻衣角上的轻轻一扯,却似有千斤之力般。 除此之外,还有他头一次看见的,她眼底流露出来的依恋和不舍。 卫驰没动,只将手中瓷碗随手放在床头的矮几上。 沈鸢意外卫驰今日的好说话,似乎从未见多他这个样子,不仅对她的意外失误没一句斥责,还极富耐心地一口一口喂她喝药。 暖黄烛火将男人冷峻的眉眼映照出几分温柔来,沈鸢侧头看了卫驰一眼,目光不自觉落在他唇上,想起昨日她胆大妄为的那一下,脸一下热了起来,直蔓延到耳根。 即便有夜色遮掩,但这样近的距离,卫驰还是能清晰看见沈鸢脸上的变化,知道她的羞怯从何而来,卫驰勾一下唇,淡淡道:“手。” 沈鸢怔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卫驰所言何意。她以腕上伤势为由,引他前来,此事因他而起,卫驰心中多少怀有些许愧疚,这是要帮她上药的意思。 她原本在心中仔细掂量着,此刻她该说些或做些什么,才能不白白浪费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没想眼前的机会已无须她再费心争取,而是自己送上门来。 沈鸢扬了下眉尾,后缓缓伸出手来:“将军轻些,我怕疼。” 卫驰看她一眼,他行军多年,虽非医者却对简单的外伤十分了解,她腕上的这点伤势,究竟疼不疼,有多疼,他心里一清二楚。 明知是故意,他却没有拆穿,只打开装药的白色瓷瓶,沾了些白玉膏在指腹,而后缓缓拉过她的手,轻覆上去。 粗粝指腹摩挲过细白皓腕,疼痛倒没多少,只觉腕上一阵酥酥麻麻的痒,直钻心底。 窗外起了风,北风拍在窗棂上簌簌作响,与屋内的阒静无声形成鲜明对比。 沈鸢原本靠坐在床头,喝了药后,倦意更甚,方才的失误使她不敢再轻举妄动,手腕处的温热触感蔓延开来,身子也在不知不觉间,逐渐放松下来。 卫驰的目光一直落在眼前细腕之上,因怕再伤了她,他刻意敛着力道,带茧的指腹在她腕上轻缓摩挲。她虽生得一张玉软花娇的面庞,且每每见他时总作乖顺模样,然他心里清楚,顺从不过表象,她心中是另有所图。 只今日,依赖是真,此时此刻的乖顺也是真,而非从前的假装和敷衍。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大,隐约还能听见细碎的扑打声,听着似又下起雪来了。 白玉膏在她腕间慢慢化开,直至消失殆净,手上动作未停,卫驰的目光落在沈鸢渐渐垂下的眼睑之上,忽地想起那日她昨日眼底噙着泪,对他说得那一句,“你可以,抱抱我吗?” 目光柔和下来,卫驰低头,看着眼前少女宁静的睡颜,伸手将她额角垂下的一缕碎发,撩至耳后。 她故意引他过来,三两下的功夫,却又心安理得地睡去。 看来是真累了,卫驰听着耳边轻缓绵长的呼吸,将手缓缓收回,而后扶着她的背脊,将人缓缓放低在床榻之上,待确认她睡安稳之后,方才掖了下被角,阖门出去。
第27章 ◎阿鸢,本就是将军的人。◎ 断断续续下了三日的雪, 方才迎来一个晴天,云层散开,朝阳露出一角, 普照万里。 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心中记挂的事情得到解决, 身上的风寒好起来自是快了许多。 沈鸢近来都窝在房中, 按时喝药、按时睡觉, 她虽生得一副纤弱样貌, 实则身底是好的, 且这一次的病症,心底郁结远大过于风寒入体。如今心结解了,再稍喝些药, 便事半功倍了。 病好了,人便精神多了,此事无需大夫诊断, 自己便能判断。 雪后初晴, 沈鸢坐在窗边, 金黄暖阳透过窗纱洒在身上,看着桌上摆放的那碗汤药, 忽地想起那日卫驰喂她喝药时的场景, 唇角不由勾了一下,心中竟有些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寒。 不过, 从漫天飘雪到积雪皑皑, 再到如今院中的积雪已化得差不多了, 近几日来, 卫驰未再踏入过毓舒院, 不知是军务繁忙, 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多思无益,总之父亲的病得到缓解便是好事,沈鸢并未多想,只认真听着银杏每日向她转述的,父亲在大理寺狱中的情况。 “老爷的病情算是压制住了,刘太医说是寒气入体,老爷的腿是陈年旧疾,得悉心养着护着,前几日京中大雪骤寒,加之大理寺狱本就比外头阴冷潮湿许多……” 说到“大理寺狱”几字时,银杏留意到姑娘脸上微变的神情,一直以来,她都尽心照料姑娘的起居饮食,而对于其他关于老爷的境况,她不知,也从不主动提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银杏说话声量一下小了下去,停顿下来。沈鸢坐在窗边,目光落在窗外,听银杏忽然停下,侧头看了她一眼:“病情既已压制住了,便没什么好可顾忌的。” 沈鸢风清一笑:“你继续往下说便是,如今父亲在大理寺狱中情况如何?” 从沈府被抄后的彷徨恐惧、不知所措,到如今的淡定从容,甚至能平静无波地说出“大理寺狱”几字,前后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逃避最是无用,今时今日,周遭早已无人会为她挡风遮雨,与做一个胆小怯懦,处处需要旁人呵护的羸弱女子来说,她宁可自己迎上去面对所有真相和现实,勇敢站在血淋淋的真相和现实面前。 不过几句话而已,她何时这么弱不禁风了,往后还有不知多少困境在等着她。 沈鸢笑一下,斑驳光影落在她莹白的脸上,风雪早已停歇,今日又是一个晴天。 见姑娘笑了,银杏也放松下来,只继续道:“刘太医说,眼下施了针、用了最好的药,老爷的腿已暂无大碍,只是冬日寒且漫长,狱中又格外阴冷潮湿,这一次的病情虽已压制住了,但冬日漫漫,老爷怕是还有苦头要吃。” 父亲的旧疾她最是了解,可如今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沈鸢看向银杏:“这些都是福伯同你说的?” “是,”银杏点头,“这几日姑娘喝的药,都是福伯亲自送到毓舒院中来的,每回送药时,福伯便会主动同奴婢提及老爷在狱中的情况。” 福伯会如此行事,只能是卫驰授意的,沈鸢心中了然,眼波轻转:“近来几日,他都未再来过毓舒院吗?” 银杏自然知道姑娘口中的“他”,指得是谁。即便姑娘没有刻意吩咐,但她一直都留意着主院的情况,近来卫将军多是早出晚归,在府上待得时间也很少,银杏也曾想过同先前一样,去主院请卫将军过来,奈何时间太短,且卫将军行程不定,她根本没有机会。 银杏点头,小声回了句“是。” 放在桌上的汤药已凉得差不多了,银杏将手放在碗边试了下温度,察觉冷热差不多了,便将白瓷药碗端上前去:“姑娘,该喝药了,大夫说,今日这是最后一碗了,喝完之后,便不再开药了。” 言毕又讲话头转了回去:“方才福伯来送药时同奴婢说,其实姑娘的病早已好了,只是卫将军谨慎,怕姑娘身子弱,病情反复,所以又叫大夫多开了三日的药,近三日的汤药,药量是逐渐减少的,不为医病,重在调理。” 沈鸢看了眼黑漆漆的药汁,心道难怪觉得近几日的汤药没那么苦涩难以入口,原还以为是自己如今能“吃得起”苦了,没想竟是逐日递减了药量。 银杏将白瓷药端起,递给自家姑娘:“姑娘,趁热喝。” 现如今,她也有几分看不懂卫将军待姑娘的态度。若说上心,姑娘病着的这么些日子,他只来探过一次,且还是姑娘费心思去请的。可若说不上心,多开三日药,药量逐渐减少这样细微的事,却又是卫将军亲口吩咐的。 “去将那件玄色大氅拿来,”沈鸢接过白瓷药碗,捧在手里,“就是先前我从主院带回的那一件。” 银杏愣了一下,她记得清楚,那件大氅姑娘从未穿过,只一直小心收在柜中,说是有朝一日会派上用场,如今是姑娘口中“派上用场”之时?银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寻了大氅来,放在榻上,而后依姑娘吩咐,退出门去。 房门阖上,沈鸢将碗中药汁缓缓倒入花盆之中,既是已经痊愈,便无需再喝药了,如此苦涩的药汁,她早不想喝了。 她缓步走至妆奁前,拉开右手边的第二个木屉,取出放在最里边的紫檀雕花奁盒。盒盖打开,摆在面上几朵绢花拨开,放在盒底的圆柱形木筒,展露出来。 指尖抚过木筒外延,沈鸢没将东西取出,只静静看了几眼,之后又将绢花一一放回,后轻阖上盒盖。近来她常常如此,明明是无用之举,却能让她感到难得的心安。 木屉推回,沈鸢抬眼,看向铜镜,风寒早已痊愈,气色自然也比先前好了许多。 唇角轻扬,沈鸢LJ静静看着镜中容颜,而后给了自己一个明媚的笑颜。 事在人为,她对自己说。 转眼已至黄昏,沈鸢怀里揣着药包,缓步走在连接两院的回廊之上。今日天晴,院中的积雪化了大半,但入夜后的北风依旧冷得刺骨。 这条回廊早已走过多次,今日却是头一次,心底怀着几分心甘情愿的意味。 夜风拂过,廊下的灯已点亮,沈府中也有一条相似的回廊,每每行在此处,总会或多或少地勾起从前思绪。 这种感觉,今日尤甚,风稍大了些,光影从眼前晃过,脑中忽然腾升起一个念头,若父亲没有入狱,若沈家一如往常,他们的婚期会不会已经定下了? 如此想着,心中憋闷之感顿时好了许多,寒风将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吹散,沈鸢拢了拢肩上玄色大氅,正是先前卫驰亲手披在她身上的那一件。 都说有借有还,今日,她便将欠他的,都一并还他。 手中还提着一早准备好的药包,沈鸢紧了紧手中之物,步履翩跹地朝主院走去。 ** 黄昏时分,卫驰从营中走出,近来事多,他已许久未在天未黑时,离开营帐了。刚翻身上马,还未扬鞭,便见到远处策马而归的段奚,脸上身上皆沾着尘土,看得出是着急赶路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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