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内室里,男子披着外衣,坐在榻边,大腿敞开,而后慢条斯理的揭掉上面封泥,抽出里面的藤纸,敛眸看过。 听见声音,他抬眼,顺手将信纸搁在旁边矮几的文书之上,温声笑道:“怎么不多睡儿。” 宝因将床帏在两侧挂好,瞧见昨日搅匀的乳酪石榴还在那里,走去把高足盘拿到了外间。 进来才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出发了。” 林业绥笑而不语,看来他是放肆了些,惹得她已草木皆兵,后不经意扫过她身上寝衣,眉头微皱,伸手过去,将昨夜自己未曾系好的衣带,重新解开,长指再系结:“辰正三刻走。” 为保证朝政稳定和统治,及时传达公文和讯息,天下快马近乎都在朝廷所设的馆驿中,要先乘车舆去三十里外的陵水驿,随后再换骑能日驰五百里的驿马,赶至广汉郡。 系好后,他指间穿过女子细腻幽香的乌发,以指为梳,将有些乱的鬓发弄好,漫不经心的问道:“石榴很好吃,为何拿走。” 唇齿间,嫣红的石榴籽被咬破,细小的汁水流入喉间,后来石榴籽脏了,他便用枕头底下那块旧帕擦拭干净,再细嚼慢咽的吃着,端着世家长子的风范。 宝因瞥了眼榻几上的文书,被黄色信袋遮去大半,只能零星见到“西北”“隋郡”“恐”“突厂”几个字,听见男子的话,扭头看他:“你还想吃?应当还有几个,我叫人去拿出...” 林业绥好整以暇的看着。 话至一半,她反应过来,两颊涌上红潮,直接恼羞成怒的咬了上去。 女子眼底还带着刚睡醒的雾气,林业绥吻了吻她:“还是很痛?” 宝因摇头,想起要紧的事,赶紧问他:“帕子呢?时日一久,会洗不掉。” “昨夜那块我要带走。”那块染上了石榴汁,林业绥一副仁人君子的模样,“重新留块给你。” 宝因还来不及说什么,外面便响起了幼童咿呀喊娘娘的声音,不巧春娘也来了。 两人更好衣,简单漱口。 林业绥让乳母先把开始哭闹的林圆韫带了进来。 父女二人在旁等着女子对镜梳妆,趁着间隙,文书也收了起来。 春娘离开走后,也已快到卯末初刻,还要去福梅院一趟。 宝因从鸾镜前起身,忽而听到林圆韫一句“要次奶..”,抬头便见男子从那只小手中扯过一块帕子。 没一会儿,童官回来交办差事,隔着窗纱禀道:“大爷,裴御史答了‘比干挖心’四字,裴少卿说会尽力而为。” 林业绥笑了笑,意料之中。 听到这么一句激愤之语,宝因也好奇问了句:“比干挖心,裴爽?” 林业绥收好帕子,点头。 ... 卯末三刻,林圆韫站在廊下,看着要离开的父母,急得直嘤语,最后瞧见他们走了的时候,情急之下,直接糯糯一句:“爹..爹..” 林业绥只觉胸口停了下,而后再次跳动,他走过去,摸了摸女儿头发,又回来,十指与女子相扣:“多谢。” 看见他们相处,宝因眉眼也温柔着,从前他待林圆韫,总是带着一股疏离,听到男子跟自己道谢,她愣住,笑出声来:“谢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叫的爹爹。” “多谢幼福生下她。” - 福梅院里,除了要去上值的林卫铆以及身子过重的袁慈航,几个哥姐儿都已来了这里。 林业绥和宝因到时,郗氏已经好生嘱咐完了林卫罹这个亲儿一番,大概是觉得有个位高权重的长兄一块去,也和寻常世家儿郎那样是去镀金的,不会真的去碰什么刀枪,或是杀人见血,因而说的都是些要叫他好好听兄长的话,去了那里不要乱跑乱看之类的叮嘱。 慈眉善目的。 “是。”为了一切顺利,林卫罹也尽量都顺着妇人来,“太太说的,我都记住了。” “是个听话的主儿就好。”郗氏欣慰点头,又看向坐在左下第一张圈椅上的男子,虽有争吵,可他们毕竟是母子,这是该有的体面,“这次你又去那么远的地方,倒像是九载前去隋郡那时,不过好在如今成家立业,我也不用再成天操心,但到底是打战的地方,平安回来,自个也要多注意身子。” 林业绥刮去茶面的胡椒粒,垂眸喝了口茶后,朝坐于高堂的妇人颔首道:“多谢太太挂念。” 体面结束了。 童官也来说车驾已停在巷中。 林业绥、林卫罹起身离开,登车先启程去陵水驿,身为儿郎的林卫隺也一直送到门口去。 身为女眷的宝因与林却意则安坐不动。 郗氏瞧了眼安安静静坐着喝汤的女子,心里头在琢磨着那件事,她也知道得跟这个人说说。 怀孕喝不能多饮茶,婆子端来的是碗肉汤,里面还有些肉糜浮着,宝因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早吃这个只觉腻歪,可在长辈屋里,哪怕为了礼数,也不得不吃,她执匙送入嘴中,细细慢慢的嚼烂后,以汤送服。 想着吃完便走。 吃了口茶,郗氏放下茶盏,开口即是彻底打碎女子所想要走的事:“我有事想与你说。” 尊长说话,宝因有礼的放下手中漆碗,有条不紊的擦拭完沾染了油腥的嘴角后,抬头看妇人。 郗氏吁出口气:“你大舅母想要来建邺住住,等到了三月,天气稍微暖和就来,大概四月份便能到。”
第94章 表妹(一) 宝因眼眸半垂。 听妇人继续说着。 “你那个大舅母出身不算高, 从来没到过建邺来,去年你们外祖病重,我回去的时候,闲聊了几句建邺风光与东西两市, 给她眼馋的求神告佛的直央我哪日也带她来瞧瞧。”说到一半, 郗氏也冷哼不快起来, 手中的鹧鸪盏砰地一声落在旁边案几上, “我也是可怜她一把年纪,便随口应承了两句, 谁知她那脸皮子当真是个厚的,前些日子还真托高平郡里那个要来建邺办公差的功曹给带来了封家书。” 在一旁坐着的林却意听了, 却是皱眉先一步问道:“表姐该不是也要随着一块来吧?” 郗氏闻言, 有些扫兴的看向这个小女儿:“嘴里怎能说出这样没大小的话来, 要叫你表姐听见,心里岂不会难受多想,觉得我们不欢迎她。”可到底是亲生的, 心里疼得紧, 又缓下语气来, “口中说什么也得要注意自个身份,面上收敛几分, 不露山水才叫是个好字, 又瞧瞧现今都什么时辰了,还赖在我这儿做什么,药吃了?痒咳好了?” 林却意诺诺答道:“我想等嫂嫂一块走, 刚好也顺路。” “我与你嫂嫂有事相商, 我自会吩咐婆子好生送回去, 亏你挂念。”郗氏瞥了眼, 又将视线落在缄默不言的女子身上,主动把话引过去,“你先回鸿鹄院去吃了药再说,免得你嫂嫂反还要来为你费神。” 被妇人点到,默默听了许久的宝因也适时开口,笑着劝少女乖乖回去把药吃了。 林却意也只好万福离开。 人刚走,对前面郗氏所说没什么反应的宝因垂眸细思,妇人那番激烈的说辞,便也说明了林却意口中所说的表姐的确要同她母亲一块来。 她抬眼,柔和笑道:“不知舅母她们要来住几日,我倒也好差人去收拾个院子出来,从库房里拿些日常用的茶盏先摆上,书画瓷器、插花还有窗纱床帏门帘这类最是要费心思,也得提前备好,不至于到时把人给怠慢了去,到底也是太太娘家人,又有表妹来,我想着衣裳也该裁剪身,只是不知身量,得等舅母她们来了才能备了。” 不急不慢的把自己所想的打算说完后,又问:“还是太太另有安排,也可一并告诉我。” 要真是为看建邺风光,其他舅母表妹怎得不来。 路途遥远,这么劳顿,怕是早有他想。 听到“要住几日”这四字,郗氏心中稍慌,连忙把心里余下的心思都给鼓捣出来了:“你想得周全,只是还有一事,我也不瞒你,你表妹雀枝恐是要长住的,至于你大舅母等绥哥儿他们从西南回来,大概也就要回高平郡去了。” 长住...宝因大概猜到了些,只装作什么还不知的笑说道:“这些年来,姊妹之间也不曾见过,好不容易见一次,自是要多留表妹些时日的,就是不知舅母舅父那边可舍得?” “他们有什么舍不得的?来林府还委屈了他们家女儿?”郗氏顺着就把话给说了,“罹哥儿也十七了,该是议婚的年纪,绥哥儿被皇室拖到及冠才成婚,他可得抓紧时候。” “刚好你这个表妹也十五。”妇人笑道,“模样品学样样都好,女红在高平郡早有盛名,性子温顺,娶妇便该当娶这样的,只是到底自小长在高平郡,到时候你带着她到处去认认人也就好了。” 宝因笑而不语,这是要叫她把自己在建邺所交的人脉,都一一介绍给这个还未曾谋面的表妹。 高门太太娘子,要结识,要么是自小相识,要么是通过别人介绍,或赴宴时认识的,而她靠的是“谢氏”二字。 还有范氏。 那些年跟着去赴宴,便也认识了范氏的人脉。 郗氏打着要帮衬娘家的心,如今自是能够依靠她太太嫡母的身份,安排着婚事,可等郗家这个表妹嫁来了建邺,没有人脉,半个太太都认不得,难以帮助夫族,时日久了,难免会招惹闲话。 要是有了她的人脉,在建邺不至于艰难,好好经营一番,等林卫罹有了功名官职,这个表妹是正室,所代表着的高平郗氏自也能捎带着起来些。 见女子不搭腔,学精了的妇人拐着弯说道:“你如今打理着府里的事情,怎么也要跟你说说,你觉得如何?” 宝因目光扫过一旁渐渐冷却的肉汤,汤面已渐渐凝了薄薄一层泛白的猪油,不能吃了,她不着痕迹的舒吐出口气:“太太觉得好便好,只是不知道罹四爷如何想的。” 郗氏心中舒畅,立即就笑了起来:“雀枝那模样性子便没个男子会不喜欢的,前面他在时,不先说出来,也是怕他听了要娶妻,便舍不得走了。至于雀枝和你舅母的住处,安排去东府住即可,也好叫她先适应适应。” 宝因应了下来。 许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郗氏大喜过望,心情好了,连笑着摆手叫人走,好生回去歇着。 两人也无话可说。 宝因手落在乌木扶手上,腕上金镯顺着滑下,碰出叮声,她借力起身,向妇人万福过后,由侍儿搀着离开。 外面站着的仆妇也早早便打起帘子。 迈过门槛,便见游廊上站着的少女在无趣的瞧院中那只不知何时被放了出来的梅花鹿。 这鹿是年初宝安寺送来的,说是伤重跑至寺门外求助,曾放归不愿走,郗氏听了,直道有灵性,恐是释迦牟尼化身,有意想要供奉,这样高门里的信众不多,寺庙自然不敢得罪,加上又有个长寿的好寓意,一个有心,一个又有意,后面便运到了林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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