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柱脸色阴沉地走到村口,远远便认出了为首的常平,他下意识畏缩着垂下了头,生怕被人认出来再打上一顿。 他退到路边,一直到纪府的人走远,他才抬头朝那顶青顶小轿深深地看了一眼—— 方大柱想起昨日纪府的人向他打听沈蜜儿的事情,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从走的方向来看,常平他们确实是从沈蜜儿家的方向出的村子。 又是沈蜜儿! 怪不得沈蜜儿看不上他,原来早就暗地里攀上了纪府这根高枝儿,他却被沈蜜儿玩得团团转。 方大柱深觉自己被沈蜜儿愚弄了,他被怒火支配,不知不觉间就迈步走到沈蜜儿家门前。 院门没关,他朝里一看,却见沈蜜儿半坐在院里的水井边檐,怀里抱着小黄狗,修长的脖颈半低,不知在出神琢磨些什么。 沈蜜儿身形纤细窈窕,平日里总是挺直的背脊微微弓起,一打眼看去,竟莫名有些萧索,惹人怜惜。 方大柱满腔的怒意瞬间熄灭大半,剩余那半全都化作了嘴边的酸言酸语,他恨极了这样容易心软的自己,也没管沈蜜儿听没听,他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并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口: “沈蜜儿!我瞧你整日里心比天高的,原来是惦记着去纪府!那纪老爷年纪都快赶上我爹了,你也下得了口?” 方大柱言语十分难听,但沈蜜儿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仿佛只是将他当做空气,这让方大柱更觉挫败气恼。 他搜肠刮肚,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怀好意地开了口,抑扬顿挫道: “哦,忘了告诉你,叶澄已经被纪府的人带走了。” “若是他运气好,能从纪老爷手里活下来,你兴许还能在府里瞧见他。” 方大柱觑着沈蜜儿的神色,见沈蜜儿终于有了反应,他心里平衡些许,在醋意的驱使下,更是毫不掩饰脸上的恶意: “你说叶澄若是在纪府里见着你,会是什么表情?” “方大柱,你滚出去。”沈蜜儿抬眼道,语气冷静地骇人。 方大柱被沈蜜儿清凌凌的眼风一扫,莫名激灵了一下,他回过神来,嘴硬道:“沈蜜儿,为什么叶澄可以,纪老爷可以,我就不行?” 沈蜜儿眉目含怒,拿起笤帚就往他身上狠抽。 沈蜜儿似乎是专挑他有伤处的地方打,方大柱原先还没上心,哎哟了几声发觉沈蜜儿下手真挺狠。 因着纪府的缘故,方大柱不敢再沾惹沈蜜儿,生怕再触着纪府的霉头,再一个,沈蜜儿抽人实在太疼,他不由就退到了门后。 忽然,沈蜜儿停手了,方大柱还以为是沈蜜儿心疼了,他心怀希望地抬眼看去,却愣住了。 方大柱第一次见着沈蜜儿露出那样的神情,他顺着沈蜜儿的视线看去—— 沈蜜儿家门后头的那一大片桑树林,被毁了大半。 大部分长势不错的桑树被拦腰砍断,还有的桑叶被薅下来大半,落了满地狼藉。 方大柱见沈蜜儿脸色一霎就白了,扔下扫帚,绕过了他,快步往外走。 “蜜儿,你去哪儿啊?” 方大柱脱口而出地担忧问道,问完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脚步却又不自主地跟上沈蜜儿。 “我去报官。” 沈蜜儿转头瞧了他一眼,语气冰冷而沉静:“你别跟着我。” 方大柱的脚步钉在原地。
第21章 县衙外,衙役听了沈蜜儿的来意,神情不耐地上下扫视了她几眼,嘴里驱赶道: “去去去,今日正忙着呢,没空搭理你。” 那衙役见口头驱赶没用,干脆耸起眉毛推了沈蜜儿一把。 沈蜜儿今日的糟心事就没断过,身上本就一阵一阵地发虚,冷不防被人一推,竟觉着自己有些站不住,眼看就要跌到地上,后背忽然抵上一只手,将她虚扶了一把。 “当心。”一把清朗的男声在沈蜜儿身后响起。 待她站稳,身后那只手很快便撤开了。 县衙外的衙役见了沈蜜儿身后那人,纷纷低下头,姿态恭敬地问好,“知县大人。” 沈蜜儿惊讶抬眼,只觉眼前这个被唤作“知县”的男人似乎十分年轻,男人向衙役点了点头,随后转向了沈蜜儿。 他语气平静地缓缓问道:“这位姑娘欲告何人,所告何事?” 眼前男子气度如玉,好似任何话从他嘴里说出,都拥有令人心生安宁的效果。 沈蜜儿也略定了定神,从她在如意楼撞见纪府的人开始,将事情的原委明明白白地讲了一遍。 听完沈蜜儿话里的内容,顾知颂挑了挑眉,面上惊讶神色一闪而逝。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女子,认真审视着沈蜜儿的神情变化,他缓缓道: “沈姑娘,半个时辰前,纪府起了一场大火,整个府邸都烧没了。” 眼前人愣了半瞬,随即睁大了眼睛,檀口微张,显然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是不知情的,顾知颂在心内默默推度,这场纪府突如其来的大火应当与沈蜜儿无关。 顾知颂师承当朝姚太傅,去岁科举被点为探花郎,原本仕途大好,却因姚太傅与圣上意见相左触怒龙颜,不得已起骸骨回乡,而他作为姚太傅的学生,也一同遭到牵连,外放到距长安千百里远的岷州担任知县。 与长安的富庶繁华相比,岷州实在过于落后闭塞,更何况,还有纪府的纪老爷这尊土皇帝长年累月地在这片土地上作威作福。 纪府财力颇丰,在当地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之事是一点没少干,因着岷州当地的县尉是纪府老爷的姑丈,背后势力错综庞杂,寻常百姓于此也是敢怒不敢言,生怕惹火烧身。 原本,顾知颂在上任前还在心底盘算着要从何处入手,才能整治这股邪风,没成想,纪府先被人给烧了。 若非纪府门前仍矗立着两座被烟熏黑的大石狮子,根本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片废墟是往日里声势煊赫的纪府。 府中里的尸首都已经化作焦黑,有的连完整的人形都拼不出,纪老爷在乡里横行霸道了半辈子,所有引以为傲的权力与财富,都在数息间尽数化作了焦土。 “纪府…被烧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蜜儿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意思,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顾知颂以为沈蜜儿是震惊傻了,他叹了口气,轻声解释道:“沈姑娘,纪府现在已经没人了,没有人再能强纳你为妾,你可以放心了。” 谁料,眼前的沈蜜儿的脸色却越来越白,连声音也带着颤抖,她抬起眼睫,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大人,纪府里……连一个活人都没剩下吗?” 顾知颂瞧见沈蜜儿眼里似乎有泪光闪过,微愣了一下。 这场火起得刁钻,从纪府的锅炉房开始烧起,火势极其迅猛,瞬息便烧遍了整个纪府,等外面的人察觉,再想进来救火已是不能了,纪府中自然是一人都没逃过的。 不过,顾知颂很快想到了府司西狱里的烂摊子,他揉了揉眉心,“是有的。” 他耐心道:“有些仓房离主府较远,暂未被波及。” 他的这一句话像是在沈蜜儿黑亮瞳仁里点燃了一小簇火花,顾知颂面露不解,“只是,里面大多是些纪府豢养的打奴,一帮穷凶极恶之徒。” “沈姑娘为什么问这个?” 沈蜜儿胸腔涌起一阵腥甜,先前方大柱说叶澄被纪府的人抓回去了,她是不信的。 但此刻,她却从未如此迫切的想要确认这个答案—— 沈蜜儿气息有些急促,“大人,能带我去看看吗?” 顾知颂神情疑惑,似乎就要脱口而出拒绝的话。 “那里可能有我的未婚夫……他叫叶澄,知县大人,求求你……” 无论怎样,她得亲自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看见沈蜜儿眼底的泪水,顾知颂心生恻隐,他道:“沈姑娘,那你得做好心理准备,里面有些吓人。” 纪老爷死得突然,以致他们县衙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些打奴,便都只能将其暂时关押在县衙后头的西狱。 府司西狱,一间不大的监室内容纳着几十个从火场逃生的打奴,一束光照进,里面被关着的人目光在黑暗中陡然一转,齐齐望向走进监室的沈蜜儿二人。 纪府的打奴身形壮硕魁梧,眼神直勾勾地,不约而同地盯向沈蜜儿。 若是沈蜜儿见过动物捕猎,应当能够分辨出,这是猛兽看向猎物时的神情。 沈蜜儿心中装着谢忱,下意识地凑近木栅栏,想要在他们被烟熏黑的脸上仔细辨认,却冷不防被顾知颂拽了一下胳膊,拉回一点距离—— 在沈蜜儿原本站的位置,赫然伸出了一只粗粝骇人的手,五指张开像只铁钳。 如果沈蜜儿没有及时往后退一步,就会被扼住脖颈。 栅栏里的这些人在斗兽苑与猛兽搏杀,猛地觑到自由的气息,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从栅栏里出来。 沈蜜儿背后冒出后知后觉的冷汗。 “别靠太近,他们身上大都背着人命。”顾知颂平静地提醒道。 沈蜜儿回过神来,向顾知颂道了声谢,随后一个一个地仔细看过去。 一束束令人寒毛直竖的视线牢牢盯在沈蜜儿身上,沈蜜儿捏紧了冰冷汗湿的手,辨别着他们的面目。 ……没有谢忱。 行至监室最末尾,在最黑暗的那个角落,几截被火烧得焦黑的残肢零落在地,有老鼠在上面啃食。 沈蜜儿松下心神,这才觉出室内充盈着腐臭难闻的气味,干呕了一声。 顾知颂也忍不住移开了目光,“沈姑娘,你该走了。” 沈蜜儿木然地点点头。 谢忱并不在里面,那么在这冰冷事实的反面,意味着谢忱已经葬身纪府的火海。 沈蜜儿不自觉地发抖,心中无比希望方大柱说的是假的,谢忱…他只是去了别的地方。 顾知颂与沈蜜儿一道出了监室,他目送沈蜜儿恍惚着离去的背影,长眉微拧。 他已知道她姓沈名蜜儿,是小溪村人,但不知为何,他第一眼瞧见沈蜜儿,就莫名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之感。 他并不算多有耐心的人,却也因此为沈蜜儿屡屡破例。 顾知颂在案前坐下,在繁多的卷宗中找出了小溪村的那一份户籍名册,细细地翻看起来。 …… 沈蜜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她只记得,在回来的路上,在杂草掩映的泥土地里,她看到了那一块莲纹玉佩。 是谢忱的那一块,上面多了一条裂纹。 西屋里谢忱为数不多的物品仍旧摆放地一丝不苟,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沈蜜儿指尖拂过玉佩,沿着墙根缓缓坐下。 沈蜜儿眼前影影幢幢,鼻子酸酸的,眼眶里有不争气的液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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