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莠拨弄着腕间的双响镯,“叮叮”的清脆响声悠然飘荡在夜风中,她看着他说:“你会吹吗?” 贺琅将玉埙在手中掂了掂,坦白道:“我见人吹过,我试试。” 程莠望着他,站直了身体,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笑道:“行。” 贺琅将玉埙置于唇下,手指分别按在小孔上,指腹严丝合缝地堵住小孔,他轻轻闭上眼睛,似乎在酝酿,看起来还颇像那么回事。 贺琅克制地吸了一口气,而后轻吐出来,不甚灵活地运起了指。 程莠听着那朴拙抱素的乐声,断断续续听不出完整的曲调,好不容易蹦跶出两个音调转眼便被山风卷的七零八碎,哀婉悲凄的音律硬生生被他吹成了幽怨的呜咽。 程莠几次欲言又止,忍不住想:不行,太难听了,我要阻止他。 程莠抬手按住贺琅的手,然后攥住了他的三根手指,委婉地道:“那个,听得出来你并不精通此乐器,不必勉强自己,日后再接再厉。” 言罢,程莠还对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 贺琅听了大受打击,不想在心上人面前太丢面子,找补似的说道:“我会吹箫,改日我吹萧给你听,我吹萧还是不错的。” 程莠十分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抱住他一只胳膊,对他道:“好啊,正好贺大人给小女子我陶冶陶冶情操。” 贺琅捏了捏她没什么肉的脸颊,失笑道:“你尽会跟我贫嘴。” 程莠仰着脸对他甜腻腻一笑,贺琅只觉耳根发热,心也跟着怦怦加速跳了起来,胸膛里如沐春风般暖洋洋的,整个人像腻在了一个糖罐子里。 贺琅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尖以掩饰自己动荡的心绪,不经意间注意到了什么,他忽然道:“那是什么?” “什么?”程莠顺着贺琅的目光看去,“好大的烟,那个方向是……” 贺琅的神色蓦然严肃起来,皱起眉道:“着火了!” 程莠脸色一变,倏地站直了身体,道:“糟了,我爹!” 贺琅一把拉住程莠的手,两人对视一眼,抬脚便往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方向奔去。 因着两个人的身法不同,施展起轻功更是大相径庭,加之贺琅的“浮云掠”太过出神入化,自诩轻功了得的程莠跟着他也不免左支右绌,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放开了彼此交握的手,一前一后飞速向冒着浓烟的亭台楼阁掠去。 不料半路被鬼影拦住了去路。 程莠唾骂道:“他奶奶的阴魂不散呐!” 贺琅毫不犹豫地拔出锟山剑,流苏剑穗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寒意凛然的弧度。 贺琅:“祭剑吧。” 程莠:“见祖宗去吧龟孙们!” 此番参加摘星阁夜宴的人中,大多数都是在江湖上能排得上名号的掌门宗主,鬼影对上他们非但讨不到好处,在强者面前甚至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但不是所有人的武功都在鬼影之上,跟随掌门出来见世面长见识的门人弟子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这些源源不绝,前仆后继的亡命之徒,愍不畏死地拉着活人下地狱的恶鬼,将会成为他们这辈子都无法泯灭的噩梦——如果他们侥幸活下来的话,他们也许会感谢这些逼着他们嗜血屠戮的罗刹教会他们什么是绝地逢生。 就在他们浴血奋战之时,大厅外面的楼台轰然被大火吞噬,火势迅速蔓延,转眼间就烧到了廊道上,然而逼近的不止凶猛的大火,还有那些浴火而至犹如炼狱里狰狞妖魔般的鬼影,他们仿佛水火不侵,在大雨滂沱里岿然不动,在焮天铄地里也能一往无前,其忠心真是感人肺腑。 “师父救我!” “师兄啊啊啊!!!” “我要杀了你!!!” “着火了快跑!快离开这儿!!” “画!画呢?!我要画!!” “画被人偷走了!!!” “快快!快拦住他!他抢走了画!” “救命!救命!不要杀我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大厅里一片鬼哭狼嚎,叫喊声厮杀声杂乱无章地粘黏在一起,打杀毕竟不是对招,没有人会对你手下留情,也没有人会在周密的杀招中对你露出破绽,更不会有中场休息,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没有人能永远以一敌多,面对内外层出不穷的包围与攻势,最好的办法是以退为进立刻撤出这个绝境,谁也不会想甘做瓮中之鳖。 赫连廷秋揪着尉迟溱在厮杀的人群中狼狈地左躲右闪,尉迟溱被他拽的晕头转向,眼前除了手起刀落中成片成片泼洒而出的鲜血,只剩下那映在火光里混乱的人影,耳边嗡鸣阵阵,利器摩擦撞击的声音剌得他耳膜生疼。 两人在乱刃之下苟且偷生,妄图蒙混着逃出生天,锋刃在他们身上无可避免地勾出许多伤口,幸运的是都只是些皮外伤,没伤到要害。不知谁砸倒了编钟架,三层的铜木钟架遽然撞到地面上,编钟那盛大恢弘的音律溘然冲出人群荡进了广袤无垠的天地中,和着绝望的呐喊与单调的“劈里啪啦”声,奏响了惨绝人寰的孤曲。 无人欣赏。 他们在模糊的乱影中,督见了一线惨烈的光明,那长逝于绝响中的兄弟,用它的残躯指了一条存亡绝续的路——编钟的后面有一道偏门! 赫连廷秋大喜过望,二话不说拉着尉迟溱就往偏门冲了去。 就在二人夺路狂奔之时,几个掌门不谋而合地一同向大门处杀去,硬生生厮杀出一条血路来,在密不透风的猎杀中撕开一道裂口,众人慌不择路地就往门外冲,场面一度混乱不堪,被驱散的鬼影转瞬间卷土重来又围堵上前,将那些亡人自存的懦夫压在了剑网下。 尉迟溱回头看了一眼那惨烈到有些荒诞的场景,忍住一阵又一阵想吐的冲动,被赫连廷秋拉了出去。 “别看了,省着点力气。”赫连廷秋绷着脸道。 尉迟溱心中压着一口气,他迅速归拢自己纷乱杂陈的思绪,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到眼前的困境中来,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赫连廷秋东躲西藏,却还是没逃过鬼影的围追堵截。 “会武功吗?”赫连廷秋问着,竟抬手从腰间那些珠光宝气的鸡零狗碎中摸出了两把双刃匕首。 那匕首的刀身仿佛镀了一层金粉,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尉迟溱险些被他那豪气冲天的刀闪瞎了眼,干巴巴地道:“我会酿酒。” “那你自己躲着点。”说着赫连廷秋把人往身后一护,握着两把金光灿灿的匕首与鬼影寒光逼人的长剑撞在了一起。 两把匕首在赫连廷秋的手里灵活地像从他手心里长出来的一样,配上他“斗折蛇行”的身法,在数把长剑下宛如一条圆滑的泥鳅,避开鬼影乱剑的同时还能补上几刀,又快又准地直往敌人要害部位戳。 尉迟溱叹为观止,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功,也没想到一个仪表堂堂的公子能把架打得这么猥琐,但同时他也明白了一个问题——怪不得他能带着他精准地躲过每一刀每一剑,原来还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虽说面对几个鬼影赫连廷秋尚能应付过来,但带上一个手无寸铁还不会武功的累赘就有些力不从心了,更何况这位少爷的身法太过诡异,尉迟溱实在无福消受,他福轻命薄地被一把寒光剑从赫连少爷的身边劈出去了! 好在尉迟溱眼明手快,蹑影追风就往后闪去,他虽然武功不太行,但身手还算敏捷,被人追着砍也不至于立马英勇就义。 可他那三脚猫功夫根本不够鬼影塞牙缝的,一人手起刀落,他躲闪不及,那把长剑照着他的肩胛就砍了下去! 赫连廷秋被一个鬼影牵制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那心惊肉跳的一剑生生削去了尉迟溱肩侧的一块肉! “尉迟溱!!!” 赫连廷秋惊恐交加地吼了一声,一时间忘乎所以地发了狠,手里的匕首划出了他有生以来最快最凌厉的弧度,将他面前的鬼影一刀抹了喉咙,而后两步上前用他习武以来最正义凛然的身姿,一刀扎进了那还没来得及收剑的鬼影的心脏。 赫连廷秋一脚把那人踹出了三丈远,旋即扶住了怏怏欲倒的尉迟溱,却见那本该鲜血淋漓的肩胛半滴血也没淌。 赫连廷秋震惊到无以复加,垂眼看向那滚落在地的“肉”,竟是一块棉絮飘飞的肩垫。 尉迟溱脸色异常难看,对上赫连廷秋慌里慌张的眼神时,竟平白生出了一股令人畏瑟的杀意。 赫连廷秋:“……” 赫连廷秋干笑两声,顾不上探究尉迟溱这眼神是给他的,还是给鬼影的,反手把匕首收回鞘中,听着周围纷杂的声音,拽着尉迟溱往摘星阁的后园跑。 后园山水环绕,流水泠泠,一条从后山潺潺流淌而来的小溪隔开了亭台楼宇和后园,那漫天大火,一时半会还烧不过来。 鬼影在后面穷追不舍,赫连廷秋在林立的山石里跟他们捉起了迷藏,但一直窜来窜去也不是办法,便一个急转弯,搡着尉迟溱两人一起挤进了一条山石的缝隙中,枝叶掩映,将他们二人隐没在了暗处。 赫连廷秋把尉迟溱按在石壁上,二话不说抬手就把他的高领扯了下来,借着细碎的月光,一截光洁白净的颈就这么撞进了赫连廷秋的眼中。 赫连廷秋瞠目结舌,压着声音惊异道:“你是女人!” “我去你的!”尉迟溱恼羞成怒一把打掉赫连廷秋扯着自己衣领不放的手,“臭流氓!” 赫连廷秋大惊失色,猛地捂住尉迟溱的嘴:“小点声——嘶!” 尉迟溱一拳擂在赫连廷秋的肋骨上,石缝狭窄逼仄,两个人就差人贴人挤在一起了,尉迟溱根本伸不开肘,那一拳多少有点软绵无力,但骨头挫着肉,还是让赫连廷秋抽了口气,却仍是不识好歹地捂着尉迟溱的嘴。 尉迟溱杀气腾腾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闷声一字一顿道:“放、开。” “那你先答应我不准撒泼。”赫连廷秋一本正经地看着尉迟溱道。 撒你娘的泼。尉迟溱心想,但还是缓缓地点了下头。 赫连廷秋突然感觉狭窄的石缝里有些燥热,他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收回手,借着从叶隙间漏进来的苍白月光觑着尉迟溱,道:“双生子,你们是龙凤胎。” 赫连廷秋如同第一次认识尉迟溱一般上下打量着她,发现她的眉眼的确要比尉迟洧细腻许多,身量也不及尉迟洧——怪不得那时他碰一下尉迟溱,尉迟洧和边灵珂是那个反应——等等,这么说边灵珂一早就知道尉迟溱是女儿身?! 尉迟溱像一只落了陷阱还不妥协对猎人呲牙咧嘴的小狼崽子,恶狠狠地威胁赫连廷秋道:“你要是敢往外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狗!” 赫连廷秋觉得她的反应十分有趣,心里不着调地想:这便有意思了,边大人要嫁就只能嫁尉迟洧了,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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