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洛衡的眼神越发阴冷,袖中箭悄然滑落掌心,被宽大的广袖尽数遮去。 程萧仪拄着驭德,撑着自己残破的身体,悲痛地看着自己养了十三年的乖巧徒儿,却不曾想是养虎为患:“禹儿,若你还有一点未泯的良知,听为师的话,放了你师弟,他是无辜的,留下画,你走,我就当,从未收过你这个徒弟。” 林禹像是被雷当头劈中,头皮发麻地脱口道:“您要将我逐出师门吗?!” 问完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他是疯了吗?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事情早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们肯饶过他一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了。 林禹一哂道:“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把画交与我呢?” 程萧仪沧桑了眉眼,像一个被岁月伤了好几度春秋的老人,他无力地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本想用你钓出你的主子,不曾想你的好主子城府够深,把我们都摆了一道。” 林禹苦笑着道:“是,今日我的任务就是玉石俱焚。” “林禹!”程莠心急如焚地喝道。 林禹忽然道:“你以前都是唤我三哥的。” 程莠一愣,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林禹还没有拜师,她便成天追着他喊三哥,生怕他拜到别的师叔的门下,把他当她爹的三徒弟喊。 程莠模糊了眼睛,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恨不起来他,十三年,陪她偷鸡摸狗的是他,做坏事帮她打掩护的是他,替她受罚的是他,就连把她从废墟里挖出来的还是他……往昔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他怎么就会是那个怙恶不悛的叛徒呢? 她一不小心红了眼眶,哽咽着道:“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明知故犯,戳我的脊梁骨,林禹,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林禹被她婆娑的泪眼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忽而尘封的心事挣脱了枷锁,把他的心胸撞了个支离破碎,他不敢,他不能,可是他还是要说,他要把自己的痴心妄想和盘托出,他道:“阿莠,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喜欢了你好多年。我作恶多端,离经叛道,罪无可恕,但我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句,我从未想过害你,更未给你下过毒。” 穆洛衡听了他的话,深深皱起了眉,袖中箭绷在了弦上,对准了他的咽喉要害。 程莠噙着眼泪怒极反笑道:“是吗?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的不杀之恩?” 林禹道:“不,我……” 突然,异变遽生,朱襄趁林禹分神之际,猝然一掌拍在林禹的手肘上,既而一扭头,刀锋不可避免地在他脖子上豁开了一道皮肉外翻的口子,可他无动于衷,全然不顾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在林禹猝不及防的一瞬,抬手去夺他插在腰间的半截画卷,与此同时,将自己手里的半截画卷扔了出去。 然而那半截画卷还没来得及脱手就被林禹一把拽了回来,他猛地扼住朱襄的手腕向后一折,腕骨应声而裂,他死死地拖住朱襄,而后抱住他直接向悬崖下仰去! 不过弹指之间,众人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反应,林禹已经把朱襄一起拖下了悬崖! 程莠想都没想一把甩出腕上红绸,想要缠住朱襄的一条腿,林禹看着那赫然飞来的一抹艳红,在月光下灼灼耀眼,滚烫了他好些年月,映在他漠然无光的眼瞳中,如同星星之火,燎起了整片荒原,他赴以全力,抓住了她最后的温柔。 红绸猛地绷直,两个人的重量直接将程莠坠到了地上,她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地,红绸生拽着她直往崖下拖! 贺琅的心猛地一沉,率先反应过来,兔起鹘落之际他纵身一跃扑上前去一把捞起程莠而后朝旁侧一滚背部着地,让程莠砸在了他身上,这一翻滚,让情急之下本就没绕紧的红绸骤然脱手,她眼睁睁地看着红绸从她握紧的掌心里滑了出去,像一条逃之夭夭的游蛇一般窜下了崖畔。 她狼狈地从贺琅怀里挣出来,踉跄了一下没站起来,于是手脚并用地爬着去追那根没心没肺弃主人于不顾的红绸,沙石俱下,贺琅跌跌撞撞地一把搂住了她,把她按在了崖边。 他肝胆俱裂地道:“程莠!” “不,不,不要!!!王八蛋!畜生!你怎么敢!!!他是你师弟啊!!!” 程莠声嘶力竭地喊道,愤然地一拳狠狠砸在地上,沙石磨砺在她的骨头上,嵌进她的血肉,血迹斑斑。 她急火攻心,一阵血气上涌,喉咙徒然被血腥味锈住,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程莠!” “莠儿!” “师姐!” 程萧仪一把丢下驭德,踉跄着朝程莠奔去,跪倒在她面前,不顾胸前撕裂的伤口,一把把他的女儿搂进了怀里,他的胳膊有力地圈着她,手颤抖着抚着她的背:“莠儿,莠儿……你想哭就哭出来吧,爹不说你,爹不说你了。” 这是程萧仪第一次让她哭,她憋了好些年的眼泪,本该肆无忌惮地在父亲的纵容里歇斯底里地发泄出来,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哭不出来了,她的心明明痛得像被人剜了无数刀,凌迟一般的苦楚在她的胸口炸开,她却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好疼,真的好疼……她像是回到了十年前芜崎山上的那一夜,疼得她撕心裂肺…… “爹……爹……救他,你快去救他……”程莠把脸埋在父亲沾满血腥味的怀里,说着没有意义又无力的话语。 “对不起莠儿……爹办不到,爹做不到了……”这一刻,他被迫褪去了一贯坚硬的盔甲,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威风凛凛的雾山阁主,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对女儿的要求束手无策的凡夫俗子。 疼啊,他又如何不疼,那也是他的徒弟,是他的孩子啊,可他更是他女儿眼里顶天立地的顶梁柱,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表现出丁点脆弱,至少现在他还不认输…… 那个性子温吞,寡言少语,永远默默无闻地照顾着众人的雾山阁主的十四弟子朱襄,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宁愿喉断气绝,也要孤注一掷拼上一拼,却仍是徒劳无功,无可奈何地结束了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 师父交给他的任务,他终是没能完成,他还是同门眼中只会做饭的闷子,就连师父也答应他,等他跟完这一趟回了雾山就让他转调去伙房,可惜……此生无缘了。 贺琅愣愣地坐在地上,一身白衣满是泥垢,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了,他抬起手,想摸摸程莠的头,想抱一抱她,可是他还不能,他无力地垂下手,低下头看向她垂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手,他心中一动,用他那只干燥温热的掌,小心地捧起了她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一颤,随后寻求安慰似的紧紧地贴在了他的掌心。 穆洛衡看着在父亲怀里缩成一团的程莠,心里异样的闷痛感让他不解,陌生的情感困扰着他,他紧紧握住了袖中箭,好像冰冷的箭矢能让他从虚无缥缈中踏到实地一样。 默了一盏茶的工夫,程莠从程萧仪的怀里轻轻挣开,她直起腰身,看着风声呜呜而过的悬崖之畔,眼眸中汹涌的情感已经沉寂下来,只剩下一片荒芜,她把所有的苦痛愤恨统统打碎了混着血咽到了肚子里去,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狠心下了最后通牒: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五师兄!五师兄你怎么了?!醒醒五师兄!你别吓我五师兄!” 何炀终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就要栽倒在地,被小七手足无措地揽到了怀里。 程莠把程萧仪从地上扶起来,贺琅和穆洛衡一左一右搀着这对狼狈的父女蹒跚着朝何炀疾步走去。 贺琅在何炀身侧半跪而下,先摸了摸他的颈动脉,又探向他的脉搏,拧着眉道:“得快些救治才行。” 程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沙哑着嗓子道:“下山,快下山,去找秦子涣,他一定能救!” “爹,爹,你还撑得住吗?”程莠扶着程萧仪,脸色苍白地焦急道。 程萧仪缓了口气,看着小七艰难地把何炀背了起来,看着这个娇气的少年终于在重压下挺起了脊梁,他心下思绪万千,沉沉道了句:“没事,我们快走。” 所谓成长,就是要用单薄的血肉之躯,挣破那层层丝缚,铜墙铁壁的茧,要在痛苦中煎熬,要在头破血流中锻造出一副钢筋铁骨,不畏不退,破茧争锋。 被迫成长亦如是。 破之生,不破,则困死。 他们草草在血流成河的荆棘中接受了命运的审判,还没来得及抉择就被滔天的洪流卷着不得不硬着头皮踏上了一条风谲云涌的不归路,连老带少一去不复返,只盼着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第72章 恩怨终难休·壹 隆安十三年的中秋之夜,无数冤魂盘旋在裕灵山之上,那些怨灵在滚滚火海里挣扎不休,最终随着大火的湮灭化为乌有。 山巅之上乌云聚拢,焦黑的云沉沉地压在烈焰之上,越压越低,酝酿了一夜的雨,在黎明破晓之际,倾盆浇了下来。 “嗖嗖嗖——!!!” 三支黑羽箭穿透厚重的雨帘将三个鬼影直接射飞出去,“嘭!”地砸在泥泞不堪的泥水里,炸开了三朵污秽的泥花。 边灵珂拿着一柄万石弓,又三支黑羽箭搭弦而上,四指张六钧,三箭齐发。 大雨浇得她有些睁不开眼,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准头,她甚至借助风雨势让黑羽箭另辟蹊径地附雨凝刃,来了一场一人万“箭”发! 她一边射杀溃不成军的漏网之鱼,一边吩咐道:“连风,你和卫都督速领兵清剿余孽,万不可让任何一个鬼影流窜下裕灵山!” “是!大人!”连风对卫都督一点头,卫都督朝身后整齐肃穆,在滂沱大雨中岿然不动的离北军一挥手,数列身披轻甲的将士训练有素地冲进雨幕,长剑凌冽,破雨长啸。 边灵珂用湿透了的袖子抹了把脸,对紧跟在她身旁的尉迟洧道:“令仪,快走!我们速去寻攸宁!” 三个时辰前,他们二人突出重围后便飞奔下山求援,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请动离北军解围,故而耽误了好些时候,又遇上火后山雨,虽控制住了火势却拖慢了他们救援的进程,尉迟洧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他既忧心只会花拳绣脚、女扮男装的胞姐,又放心不下边灵珂,可谓是左支右绌,自己也无法在重围之下回去找尉迟溱,只能一直跟着边灵珂,至少眼前这个不能再有闪失了,这三个时辰他简直度日如年,煎熬过了头,以至于在大雨的浇淋下浑浑噩噩地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边灵珂连喊两声才把他叫回了魂,他脚不沾地地朝苟延残喘的火堆奔去。 一个时辰前—— “你亲脚把我踹进狼窝里,又只身范险去救我,你说你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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