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莠叹了口气道:“我本还想借酒消愁的。” “借酒消愁愁更愁,”来人接道,“这酒颇对我口,你就给我留一小口。” 程莠黯然神伤地低头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左腕,在听到贺琅的声音后悲从中来,蓦地酸了鼻子,难言的伤痛充斥在胸腔间,一时让她哀恸地想落泪。 贺琅干燥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抚上她的后脑,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温声道:“程叔的脉象已经平稳,方才包扎了伤口疗了伤便睡下了,你的师兄……他情况不太好,失血过多仍昏迷不醒,不过你放心,秦兄说他无性命之忧,应当无事……” “我看看你的手。”程莠闷闷地说了一句,扒拉下他的手,看向他缠着纱布的掌心。 “没事。”贺琅轻柔地道。 “你千万不能再有事了。”程莠捏着他的手指小声道。 贺琅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甚至有点悔不当初,那时若不是他自作聪明做这个局,也不会着了敌手的道,落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贺琅把小酒囊放到一旁,站起身来,转到程莠面前,对她张开了双臂。 程莠仰起头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眸中深刻地倒映着自己,她眸光闪烁,踌躇了一下,站起身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委屈地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 贺琅一手环着她的肩,一手轻轻抚着她单薄的背脊,指尖穿梭在垂落的青丝间,温柔且小心翼翼。 午后的阳光正好,不浮不躁地打在两个人身上,温暖的光晕流转,在小小的四方庭院里漫漫了几度光阴。 贺琅轻声道:“在我小的时候,我受了委屈,或者难过的时候,我娘就会抱着我,给我讲各种志怪故事听,你想听故事吗?” 程莠默了默,闷声道:“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你还真想当我贺叔叔啊?” 贺琅低低笑了一声,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道:“阿莠,我会好好的,你无论何时回头,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扑进我的怀里。” “嗯。”程莠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他怀里的温存让她很安心,“我相信你。” 这是贺琅对程莠许下的第一个诺,他许诺会一直守在她身后,在她需要的时候,坚定地拥抱她。 他们的感情开始有了模样,在如梦似幻中浮现出矢志不渝的轮廓,一个人坚守着,一个人坚信着,在情窦初开时,相悦投诚,怯懦且永恒。 他们将在追寻中获得勇气,在渐进的心跳里成为彼此坚不可摧的盔甲。 贺琅就这么静静地抱着程莠,过了好半晌,程莠忽然道:“贺凌云,你会不会觉得我矫情?” 贺琅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程莠的头,用颇为严肃的口吻道:“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你并非薄情之人,伤心了,难过了,想哭了,无需忍着,我在,程叔在,秦神医也在,我们都在,谁也不敢嘲笑你,谁若是笑你,我就打烂他的嘴,让他知道我们程莠不是好欺负的,所以,程莠,感情是要宣泄出来的,不要让它们占着你,这样,你才能有精力去把一切不甘、不愿、不公的事统统讨回来。” 听闻贺琅如此纵容的话语,程莠的肩膀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她的泪沾湿了贺琅胸前的衣襟,压抑的哭声闷在了他的胸膛上,他轻抚着她的背,声音沉稳有力地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没事,没事的……” “我想吃十四师兄做的墨头鱼,可是我再也吃不到了呜呜呜……”程莠呜咽着道,“六师兄,六师兄他还欠我两坛莲花酿,他说过会双倍奉还的呜呜呜,可是我一坛都喝不到了……林禹那王八蛋呜呜,王八蛋……我当时真该一刀给他砍了呜呜,他怎么能那么害我们呜呜呜呜呜……” 贺琅听着程莠语无伦次的话,心里一抽一抽的疼,跟着也红了眼眶。这些话她从未说过,他竟不知在她心里埋下了那么深的刺,她的心每跳动一次,这些刺就会出来作祟,把那一颗脆弱的心脏扎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悲伤会传染,大概眼泪也会,当程莠感到两滴滚烫的泪落在她的头顶时,她推开贺琅,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不解道:“你,你哭什么?” 贺琅尴尬地一低头,手忙脚乱地抹了抹眼泪,结巴道:“我,我,我没吧……” 两人茫然地对视片刻,随后都破涕为笑,程莠笑话他道:“傻子。” 贺琅抬起双手捧住她的脸,拇指用力地抹过她脸上的泪痕,笑骂道:“没良心的,你还笑话我。” 程莠的眼睛终于又弯成了两道月牙,贺琅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看着她水光潋滟的双眸,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吻一吻她的冲动。 然而他这个大胆的想法才刚刚冒出个头,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被一个分外不和谐的声音破灭了。 “喂,姓贺的,有人找。”秦怿靠在回廊转角处的墙上,语气不善地看着他们二人道。 贺琅莫名有些心虚,悻悻地放下了手,却被程莠捉住了一只手握在手里,看向了秦怿的方向,义正言辞地替贺琅问道:“谁啊?” 秦怿一脸“女大不中留”的愤懑,没好气地道:“还能是谁,贺大公子呗。” “哦,”程莠对秦怿的不满视若无睹,恍然大悟地对贺琅道,“傻大个呀,你哥。” 贺琅怔愣了一瞬,似乎有些惊诧:“我哥?那我去看看。” 程莠刚准备跟着去,秦怿立马出声阻止道:“等等,程莠,你就准备这么出去见人吗?” 程莠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整的衣衫,摸了摸自己凌乱的长发,说道:“确实不太合适,那我去换件衣裳。” 说着程莠转身回了厢房,贺琅便朝秦怿点了点头,礼貌地问道:“在客堂吗?” 秦怿用鼻子哼了声,没有说话算作默认,贺琅识趣地没有再言语,向通往小酒馆的后门走去。 秦怿抱着双臂瞟了他一眼,冲着程莠的背影骂道:“我的话你全当耳旁风,若非这次你的脉象意外地平稳,我一定拿铁链给你绑在床上,让你成天到处乱跑。” 程莠无声对着他摆了摆手,“哐当”一声把他的声音关在了门外。 秦怿沉默了一会,郁郁寡欢地想:如果贺琅那小子胆敢欺负了阿莠,我一定打断他的腿。 贺琅一踏进小酒馆的客堂,就看见自己憨头憨脑的哥哥傻站在厅堂中央,在一众认真听评书的客人中间尤为引人注目。 贺大公子眉峰凌厉,双目炯炯有神,相貌与贺琅有三分相似,身量颀长,比贺琅还要高出半个头,眉目之间正气凛然,形容一丝不苟,腰间一柄玄铁长剑,十分有大侠之风范。 贺家这两个公子,长相一个随了父亲,一个随了母亲,性格却野生似的叛逆地“出墙”而去,一个木讷有点傻气,一个乖戾有点躁郁,严厉的虎父可能抱错了崽,一代雄将竟养出了一条傻狗和一匹野狼。 区别在于一个是半野生的一个是全野生的。 贺琅有点不想上前与贺珩相认,他觉得有点丢人。 这时贺珩已经发现了他的弟弟,咧嘴一笑,很是惊喜:“琅儿!” 众人被他这一嗓子喊得纷纷侧目,疑惑地看向厅堂中央的傻大个——这位公子,不开口时玉树临风,英俊非凡,开口后急转直下成了个憨坨。 贺琅捂住脸,心道: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贺珩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向贺琅,一把将他这个欲转身逃跑的弟弟搂住了,拳头重重砸在贺琅的肩头锤了两下以表内心的欢愉激动。 “琅儿,可算见着你了,哥很想你!” “呃……”贺琅觉得自己肩头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要被他哥这没轻没重的两拳锤裂口了。 “放、放开,那么多人看着呢,你矜持点!”贺琅略显暴躁地把贺珩推开了。 贺珩对弟弟冷漠之外还略带嫌弃的态度毫不在意,憨笑道:“哥这不是见到你太高兴了吗!” 言罢,他又兴师问罪道:“我给你写那么多信,你为何一封都不回我,你知不知道哥有多担心你。” 贺琅退了两步与贺珩保持距离,就事论事道:“你也没告诉过我你身在何处,我把信寄哪去?” 贺珩有些傻眼,认真回想了他写的那些信,想了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挠了挠头反省道:“有理,那是哥的错,哥不怪你了。” 贺琅:“……” 贺琅左右看了看,指了一张空桌子,贺珩会意,两人便一同落了座。 贺琅对跟过来的店小二道:“一壶桑落。” “你还记得?”贺珩欣慰道。 贺琅低垂着眼睑道:“知道的不多,便把能知道的都一一记下了。” “琅儿……”贺珩有些辛酸,“你……” 店小二非常麻利,两句话的工夫就把酒端上了桌,贺琅拎起酒壶倒了杯酒,推给贺珩,掐灭了他打算煽情的苗头,说道:“你说你请命南下整治淮北流民之患,如今能抽身来裕州,是都处理妥当了?” 贺珩被贺琅的话噎了个措不及防,充沛的感情被迫卡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他好生憋屈,又不得不重新咽下去,回道:“我是……主要是水患,七月初淮河一条支流上游溃堤了,淹了中下游地区上千亩良田屋舍,致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唉。” 贺珩将贺琅倒给他的酒一饮而尽,又把酒杯递过去,央着弟弟再给他倒,贺琅白了他一眼,还是尽心尽力地提起酒壶给他满上了。 贺珩继续忧国忧民地道:“沿河的州府县不肯接收这么多难民,起初还施粥放饭,后来朝廷拨的赈灾款下发后经层层剥削所剩无几,怎么也落不到实处,很多州府县负担不起便直接将这些流民拒之门外,难民们别无他法只能继续颠沛,一路上死了不少人,到了七月中下旬,这些一直没有得到施救的流民已经隐隐有了暴动倾向。” “意料之中,”贺琅觑着兄长的神色,接道,“所以你其实不是为民请命,而是奉命镇压暴动。” 贺珩听着贺琅肯定的语气,笑了笑道:“我自然不希望如此,所以尽力为他们安排最好的归宿。” 贺琅不置可否,抿了一小口桑落——味道有点怪,他不太喝得惯这个酒。 “源头还是在堤坝,今年雨水虽然充沛,却远不到成涝的量,河堤能被冲垮,减了不少料吧。”贺琅搁下酒杯,很不是滋味地道。 “是啊,”贺珩义愤填膺又有些感慨,“有司负责人都已经停职革办了,皇上下了一手好棋,借题发挥,严查了好些官员,虽说不能一网打尽吧,但也能让那些贪官污吏收敛收敛。” 贺琅不太懂这些官场上的明刀暗枪,但也能听出来这年轻的皇帝似乎在“清盘”,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皇帝是有些手段的,但未免太急躁了,一道圣旨下来,不是会打草惊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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