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贺珩探头探脑地从门后面走出来,行了一礼,道:“是,父亲。” 他走过来,拉起弟弟的手,小声说:“琅儿,走吧,哥给你买刘娘子家的荷月酥吃。” 小贺琅抬头看了一眼一脸凝重的父亲,别别扭扭地跟着哥哥走了,父亲压低了声音的话被他听了一半去:“琅儿我是没办法带在身边的,近来边塞战事紧,我没工夫再分心跟殷宏博斗下去,琅儿在我身边也不见得多安全……只能麻烦你了……等我平定了战事,我一定把他挫骨扬灰……” …… “大娘,我要两块荷月酥,给我挑最大的。”小贺珩艰难地踮着脚,扒在台案上,伸长了脖子才露出两个小眼睛,一只手抓着几个铜板,“当当”几声从拳缝里漏到了台面上。 刘娘子眉开眼笑地用油纸包了两块荷月酥,递给虎头虎脑的小贺珩,还顺手拍了拍他的头:“好嘞,小公子,最大的两块荷月酥,拿好,别掉了哈。” “谢谢大娘。” 小贺珩抱着油纸包风风火火地跑了。 “这孩子,真活络。” 小贺珩跑到乖乖坐在台阶上等哥哥的小贺琅跟前,把荷月酥塞到小贺琅怀里,挺着胸脯道:“琅儿,哥给你买来了,快吃吧。” 小贺琅抱着荷月酥,小声道:“谢谢哥哥。” 听了弟弟的话,小贺珩的肩瞬间塌了,他坐到小贺琅身边,像个小大人一样,拍拍他的头,难过地说:“琅儿,你是不是也要离开我了?对不起,哥以前不该跟你打架的,都是哥不好。” 八九岁的小孩哪里知道什么对错,小贺珩笨拙地学着大人交给他,他却怎么也学不会的道理,磕磕绊绊地担起了作为兄长的责任,为自己以前的顽皮担惊受怕,害怕因为自己的顽劣而失去至亲的弟弟。 他们大概还不能理解离别,不知道所谓离别,到底是生离还是死别。 小贺琅细嚼慢咽地啃着荷月酥,想了想道:“不是因为你,爹说我待在这里太危险了,会连累你,我不能连累你,所以我要走了。” 小男孩也不知道“太危险了”到底是什么概念,所以也可以大无畏地说一些豪言壮语出来:“我不怕连累,你待在家里,哥保护你!我不想你离开我,娘没了,我只有你了,琅儿。” 小贺琅低声道:“你还有爹。” 小贺珩哽咽着说:“爹常常不回家,我不要你走,琅儿,我不要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院子里,呜呜呜。” 小贺珩一哭,小贺琅也跟着偷偷抹眼泪,他一边啃着偌大的荷月酥,一边掉眼泪,把自己的脸哭成了浆糊。 贺苍晖找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对着天干嚎,一个低着头抽泣,他又好气又好笑,有火也发不出来了。 贺苍晖对段海阔使了一个眼色,段海阔对他一点头,掏出一块帕子,上前给小贺琅花猫一样的脸擦了擦,把他抱了起来。 小贺珩悚然一惊,伸手要去拉自己的弟弟,贺苍晖一把拦住了:“珩儿,听话,不许胡闹。” 小贺珩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用恳求的语气求自己的父亲:“爹,爹,我以后再也不跟琅儿打架了,你别送他走好不好,呜呜呜。” “爹,求求你,不要送琅儿走,我要琅儿,不要他走呜呜呜,我再也不打架了呜呜呜。” 段海阔欲言又止,贺苍晖狠下心对他摇了摇头,别过脸去不忍心去看小贺琅哀伤的神情,段海阔无法,抱着小贺琅转身疾步走了。 小贺琅不吵不闹,连眼泪都在看到父亲决绝抛下他的那一刻不流了,他从段海阔的肩头露出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这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小贺珩拼命挣脱父亲坚实的臂膀,嚎啕大哭地向弟弟奔去,却被一块碍事的石头绊倒在地,摔得灰头土脸也不觉得疼,挣扎着爬起来又跌了回去—— “琅儿!琅儿!我再也不打架了,我再也不和你打架了!别走!别走呜呜呜——” 小男孩固执地以为是自己的顽劣逼走了弟弟,以至于从此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一根刺,让他年年岁岁都谨醒着自己,这是他欠琅儿的。 ——哥,等我学了本事,我就能保护你了,我就不用离开你了,哥,我会长大的,你等我回来。 那一年,他的娘亲在中秋之夜死在了乱刀之下,他的父亲匆匆料理了后事,把他仓促送往了云景山。 那个从出生开始就躲在深宅大院里的小男孩在没有任何预兆下遽然暴露在了无遮无掩的荒野下,被烈日灼烧的无处遁形,仓皇地在毒鞭之下连滚带爬地长大,从垂髫到少年,把离愁滋味尝了个遍。 一个完整的家溃散在了那个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此后数十年,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再也没有拾起过那一地破碎的残骸,直至十五年后,年华不在的父亲才颤颤巍巍地把自己的儿子光明正大地迎到阳光下,修修补补终是撑起了这个家。
第76章 恩怨终难休·伍 恍惚中,贺琅好像把往昔那短短二十一年的光阴都看了个遍,看见那个怯懦的孩子如何跌跌撞撞地挣扎着长大,看见那个本该披上黄金甲的少年如何在草莽中肆意疯长;可二十一年又很长,长到他回忆起深宅大院里那抹孤僻的身影时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了,长到他已经不知道如何重新拾起贺家小公子的名号,又如何担得起将门之后的荣光。 他也曾渴望随着父兄上阵杀敌,征战沙场,无数次幻想自己也能千骑荡平川,血气方刚,他有将门的血性,有男儿的志气。可当他终于堂堂正正踏进贺府的宗祠时,他才发现,那无上荣光下是堆砌的累累白骨,满门忠烈守下的荣耀,在一把铡刀下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能崩塌,不复存在…… 那支撑他拼命长大的信念又算什么呢? 想来也可笑,他糊里糊涂走这一趟,到底是不知道在坚持什么,是心中那未泯灭的幻想吗?可纵然他想法颇多,千头万绪,大概也无从得知他的父亲和那年轻的皇帝,究竟在博些什么,一如他无从得知权与义如何取舍,才能保住贺家屹立不倒,保护君者初心不改。 “喂,你听说了吗?” “什么?” “昨夜摘星阁惨遭血洗,而同时,千里之外的苦渊门被灭了满门!” “真的假的?谁干的啊?” 贺琅纷乱的思绪被两个一惊一乍的声音拉了回来,他揉了揉眉心,又听人说:“那还能有假,消息是游鸢传出来的,如假包换,谁干的倒是没听说,但据说摘星阁遭此劫难,与苦渊门脱不了干系。” “那这……” “对,很多人都说苦渊门被灭门是摘星阁蓄意报复。” “那未免也太巧了吧,而且在同一夜里,怎么就是摘星阁报复苦渊门,不是苦渊门报复摘星阁啊?” “那谁知道,反正都是这么传的。” 桌前的四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与不解,程莠的心底蓦地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游鸢这个时候传出这种消息,不免让人臆想,扑朔不明的说辞只会把来不及喘气的摘星阁再度推上风口浪尖。 可另一方面,摘星阁成为众矢之的未必会引来流矢,苦渊门被灭门,无论是谁干的,不正好能堵住悠悠众口吗?那些受到迫害的人也会觉得是因果报应。 所以,是谁敢的?穆洛衡知道这件事吗? 程莠的后脊徒然爬上一股密密麻麻的寒意——他说过他知道裘若渊不怀好意,也就是说,倘若他知道裘若渊巨大的阴谋,那打从一开始,他就是放任鬼影血洗摘星阁,而他,也不是说毫无准备,他以牙还牙,直接屠了千里之外的苦渊门。 可是,为什么?明明可以阻止,为何他偏要玉石俱焚? 裘若渊的目的是倾山倒海图,林禹叛出师门也是为了倾山倒海图,那他穆洛衡呢?为了一张图,不惜毁了摘星阁吗? 程莠把手打在刀柄上,不自觉地攥紧了,手背上青筋凸了起来,她猛地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穆洛衡是她的好友,她不能用这么大的恶意揣测他……可是,林禹还曾是他至亲的师兄…… “程莠,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贺琅的目光留意着她,见她有异状,忙问道。 程莠不作解释,站起身来,沉吟道:“现在没几个人知道画丢了,我们必须抢在他人之前找到画,还有……他们,现在搜寻的人还没回来,我要去崖底看看。” 闻言,秦怿轻轻皱起了眉,山上发生的事,他从小七那已经尽数知晓,天方亮时,程莠就要一起去找人,被他拦下了,他也知道程莠是重情义之人,在这方面惯会钻牛角尖,如若这个时候还阻拦她,恐会适得其反,她找了个这么蹩脚的理由要去崖底,与其拦着她,不妨借此让她死心。 秦怿也站了起来:“我同你一起去。” “我也去。”贺琅看着她,站起身来,“我陪你。” 贺珩奇怪地看了贺琅一眼,而后也顺应他们起了身:“子,咳,程莠,我跟你们一块去吧,山崖势险,小心为上。” 程莠转过身,对一个跑堂的伙计一招手,伙计一路小跑了过去:“少阁主,有何吩咐?” 程莠对他附耳道:“核实游鸢所传消息真伪。” 伙计严肃地一点头,应道:“是,少阁主。” 程莠深深凝着眉:但愿都是我的臆想,如果真是他干的,那我可真得重新认识一下他了。 山崖底部有一条河,横贯山谷东西,一帘瀑布飞流直下,是这条河的源头,河流流出山口蜿蜒而下注入了裕灵江。 林禹和朱襄坠崖的地方正是山谷深处,那里地势险峻复杂,河流中段的水流颇为湍急,找起人来并不是那么容易,从山势上看,很难判断坠崖的人是否掉进了河里既而一入汪洋。 倘若有千万之一的幸运掉入河里,也许还会有那么一线生机。 四人蹒跚在嶙峋的险滩上,贺琅一直握着程莠的手肘,生怕她不慎摔了。 程莠几次欲言又止,借着哗哗的水流声对他道:“你不用扶我,我能走得稳。” 贺琅言简意赅地道:“我牵着我放心。” 程莠隐晦地朝后看了一眼,别扭道:“不好看。” 贺琅失笑道:“你什么时候还怕这了?” 程莠叹了口气,感慨道:“我耍流氓的时候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让人丢盔弃甲,无遮无掩,因而动起手来可以毫不留情;可是现在,我亲手解甲归田,憨态毕现,我又如何不怕?” “少有女儿情,我只是个俗世红尘中一个平凡的恰巧喜欢你的女子而已。” 她的声音转瞬便被哗哗的水声轻易卷进了急流中,却一字不落地落进了贺琅的耳中,在他泛起涟漪的心田掀起了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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