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不经意的话语似乎比处心积虑的深情更容易拨动人的心弦,她直言的爱意直达心底,山水聆听,风过耳语,绵绵情音,在天涯之畔说到尽兴。 贺琅将程莠的爱意小心翼翼地藏进心窝里,像个害怕别人抢走自己珍藏糖果的孩子,欣喜得担惊受怕,惶恐得心花怒放,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想把这个娇憨的姑娘藏起来,谁也不给看,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贺琅舔了舔干涩的唇,对她道:“你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而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我们以后会是一对平凡又普通的夫妻,你为我解甲归田,我为你披荆斩棘,你什么都不用怕。” 程莠默然不语,不知道有没有在嘈杂的水声里听见贺琅的话,她心不在焉地一脚踩在了湿滑的石头上,一时不稳踉跄了一下,贺琅忙伸手托住了她的腰心,待她站稳后又迅速收回了手,冷静又克制,这时程莠才微不可闻地说了句:“那我便是你的盾。” 快意恩仇大概不适合她,她总是多情又踯躅,却勇敢地近乎所向披靡。 “也许以后,我们能睥睨无双。” “会不会被急流卷走了?”贺珩望着湍急的水流道。 秦怿心猿意马地应了句:“有搜寻的船……” “这是什么?”秦怿看着河滩边被水流冲刷着卡在石缝里漂浮不定的半块碎令,弯下腰用手指把丝绳挑了出来,只见仅剩的半块令牌上,两个劲遒的字迹赫然在目——“雾”和“朱”。 是朱襄的令牌。 “阿莠!”秦怿叫了一声,快步追上程莠,沉着脸将令牌递给了她。 程莠接过令牌,指尖微微发颤,她的拇指摩挲过令牌上的字迹,喉头哽咽,她倏地握紧碎令,望向寂寥的山谷,她忽然觉得自己异常渺小,群山沉沉地把她压在崖底,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颤着声道:“人呢?人去哪了?” 没人能回答她,沉默的山谷更不会。 程莠忍了又忍,猛地背过身抬起胳膊捂住了眼,深吸了几口气,气弱声嘶道:“他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贺琅走到她身旁,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将她紧紧攥着碎令的手指掰开,那尖锐的残边扎着她的手,险些刺破了掌心。 程莠固执地捏着碎令,不肯被贺琅夺了去,但也没再跟他犟劲,转过手碎令收到了袖中。 她把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她已经哭过一次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从小程萧仪就教她,眼泪是弱者所为,强者是不会被眼泪所累。委屈,愤恨,不甘,都不能成为你哭的理由,你不能轻易屈服,你要做的,就是拿起刀,把所有的不如意全数还回去。可是程萧仪忘了告诉她,难过了怎么办,伤心了又该怎么办,假如有一天突如其来的意外撕心裂肺了怎么办。 程莠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起脚艰难跋涉在乱石滩上,疲惫地抹了把脸:“画肯定是留不住了,但轴承还在,不能让轴承落到了歹人手里。” 贺珩斟酌着问:“轴承里有什么吗?” 程莠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爹没跟我说过,我甚至不知道,那幅画除了值点钱,还能有什么,现在画也毁了,连钱也不值了。” 秦怿道:“我听人说,是什么能号令天下的密匙。” 贺琅吝啬地扬了扬嘴角,嘲讽道:“若是如此,程叔怎会轻易将画拿出来示人,还轮得到此等宵小来设局?” 秦怿“唉”了声:“那我就不……” “等等,”程莠忽然灵光一闪,转过头看向贺琅,“等等,你是说,我爹,他是有意为之吗?!” 贺琅一愣,心念电转,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程叔当众示画,可能并不是为了引出鬼影,因为谁也不知道裘若渊有这一出,所以程叔是想引出……” “林禹背后的人!”程莠与贺琅异口同声道。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想到裘若渊竟为了一己之私视人命如草芥,丧心病狂到令人发指! 程莠已经很久没见过坏得这么纯粹的人了,上一次还是在十年前,芜崎山上的那个魔头。 贺琅接着道:“可是林禹背后的人早已洞察,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弃了子,把我们都摆了一道,甚至是裘若渊,都成为了那人借来的弃子。” “可是,目的呢?把我们耍的团团转,他自己不是也损兵折将什么也没捞着?”秦怿万分不解。 程莠与贺琅都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 走在一旁的贺珩沉思着越走越慢,直到远远落在三人身后,他的目光在乱石堆里梭巡,而后定在了某一处。他略一思索,走了过去。 贺琅半晌没听见贺珩的动静,回头一看,见贺珩正蹲在地上看着什么。 贺琅站住脚,抬高了声音问道:“哥,怎么了?” 贺珩拨弄着地面的手一顿,抬头看向贺琅,隔着氤氲的水雾好像一眼洞穿了悠悠年轮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总是口是心非,一身尖刺的小男孩,他不由得热了眼眶,再次听到这一声,他等了十五年……他压下上涌的心绪,暗暗吐了口气,应道:“你们快来看这个。” 三人面露疑惑,又折返回去,只见斑驳的石堆里,零星的散落着破碎的木片,若不仔细看,那细小的碎片几乎与乱石融为了一体。 是倾山倒海图的轴承,半截画卷已经不见了踪影,而轴承无端碎成了支离破碎的无数片,看样子不像是高空坠落摔成这样的,倒像是被人拿什么东西砸烂后又碾碎的,已经碎到了根本拼不起来的地步,有些碎片嵌进了石缝里,卡的严丝合缝,有些直接在重击下成了齑粉,被潮湿的水汽黏附在了石头上。 秦怿捻起一块较大的碎片,翻来覆去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他看向程莠,道:“这是什么意思?” # 裕州行·踏浪篇
第77章 扶摇揽月行·壹 知州府。 天色渐晚,下人将廊下的六角风灯逐次点亮,炽热的火焰驱散了点点夜的寒凉。 穆洛衡百无聊赖地在边灵珂的书房里读着一册残破的竹简——竹简大概是边灵珂从本家带来的,讲的都是些边家的祖训,实在是乏善可陈。 倒是边灵珂还留着这东西让穆洛衡颇为意外,她好不容易从那鬼地方摸爬滚打逃了出来,居然还能留着这遭瘟的东西,不会觉得晦气吗? 不过穆洛衡并不感兴趣,看过一眼便随手搁下了,正巧这时有人敲响了书房的门。 穆洛衡没有应声,门外人倒映在雕花木门上的影子恭敬地行了一礼,那人道:“先生,木惜求见。” “进。” 飞鹰木惜推门进了书房,合上房门,行至穆洛衡身前,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奉上了一个物什,正是倾山倒海图的另一根轴承——完好无损。 木惜低眉顺眼地道:“先生,这是您要的东西。” 穆洛衡单手支着脸,眼皮一掀,慵懒的目光落到了那根轴承上,却没有抬手要接的意思,任他保持着跪地呈物的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好半晌,木惜的胳膊已经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穆洛衡才半搭不理地道:“你耍我呢?” 木惜低着头,不敢看他,道:“木惜不敢。” 穆洛衡淡淡道:“还有一根呢?” 木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属下无能。” 穆洛衡道:“人你也杀了,东西你却丢了?” 木惜颤颤巍巍地道:“掉,掉下悬崖了,属下没能找到。” 穆洛衡毒蛇一般的目光冷冷地钉在他身上:“是吗?” 木惜把头埋得更低了:“他宁死不屈,宁愿跳崖也不把东西给我,我……” “嘭!” 穆洛衡猛地一脚踹到了木惜的胸膛上,木惜整个人直接横飞了出去,狠狠地砸到了墙上,又“哗啦”一声,墙上的一幅画惨遭连累滑落在地。 木惜顾不上胸腹的震痛,也顾不得唇角溢出的鲜血,连滚带爬地将滚落的轴承捡了回来,爬到穆洛衡跟前,伏在地上将轴承托在头顶之上。 他的额头紧紧地贴在地上,闭上眼颤着声道:“请先生赐死!” 穆洛衡打了个哈欠,神情恹恹,依旧是淡淡的,道:“赐死?你怎么会想着死呢?你这么想,对我还有什么价值?” 木惜冷汗泠泠地僵在那里。 “抬起头来。”穆洛衡道。 木惜缓慢地直起腰身,却迟迟不敢抬头。 穆洛衡异常有耐心,居然俯下身,捏住了木惜的下巴,强迫他看向那鹰隼一般的眼睛,惶恐无措。 穆洛衡盯了他一会,轻哼一声松开了手,而后看似心情很好地勾起了唇角,用一种揶揄的眼神看着他,话锋一转道:“你真是深藏不露,居然会喜欢程莠。” 飞鹰木惜——雾山三弟子林禹的手徒然攥紧了,捏着轴承的手指骨骼“咔咔”响了几声,他竟也无所察觉,整个人紧绷了起来。 没错,昨夜他并没有完全跌下悬崖,他和朱襄一起掉在了隐没在崖畔下的石块上,他也早就知道那一处绝境逢生处,才会那么的有恃无恐,但朱襄却是被他亲手推了下去。 穆洛衡笑了笑,托起下巴看着他道:“我倒是很好奇,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呢?你喜欢她什么呢?……告诉我,我很想知道你们的故事。” 林禹望着他,额角突突跳个不停,他哆嗦着唇,嗫嚅着说不出话,他绝望地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把头磕到地上,一声闷响:“先生,放过她吧,求您。” 穆洛衡屈指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局外人似的没什么感情地道:“你是一个叛徒。你最后对她说的那些话有什么意义呢?是在祈求她的原谅吗?还是觉得这样说会减少一点罪恶感呢?还不是让她徒增烦忧。” 穆洛衡叹了口气,道:“木惜,先回答我的问题,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抬起头来。” 林禹艰难地抬起头,额头上一片淤青,他只觉得喉咙发干,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穆洛衡那一脚着实不轻,在他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几乎要断了他的肋骨——他无法抗拒穆洛衡平淡的命令,他缓慢地开口道:“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她那时还很小,整天追在我后面叫我‘三哥’,像个小跟屁虫……虽然有时候很讨人嫌,但是她让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他陷在了回忆里,苦笑着道:“只有她,从未看不起我,也是她,师父才会破格收我为徒……” 穆洛衡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概就是从她一遍遍唤我‘三哥’的时候,我慢慢喜欢上她了吧,我喜欢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照,喜欢她事无巨细关心着每一个人的模样,也很喜欢她偶尔无赖耍性子的样子,她很好,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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