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邈第一次听赵意南对他自称“南儿”。 他印象里,她依偎在昭华公主怀里的时候,总会这般称呼自己。她对十分亲昵的人才会自称“南儿”。 赵意南口里说着这些奉承话,眼睛却十分精光地捕捉着谢邈脸上微末的变化。 感觉他似乎有所触动,她便又加了把劲,咬牙朝他迈出一步,抓上他横在腰间的左臂,开始晃荡。 “姑父,姑父,”她软着嗓子求道,“你就饶了南儿吧!天都要黑了,南儿还没……” 她还没说到她要饿晕死过去,就见谢邈眉头一锁,瞬间脸色煞白,一副鬼见了都要惨叫着飞走的样子。 吓得她赶忙松了手,连退两步。 摄政王果真作风正派,求也白求。 既然软着求他没用,她便换了个借口,垂着头一副知道错了的模样,小声道:“那书上刊印的字,好些都缺胳膊少腿儿的,不太好认,看得很是费劲。我怕抄错了,亵渎了太史公……” 谢邈方才被她一晃,扯到腰间伤处,剧痛猝然袭来,他隐隐感到一股热血堵在喉间。 奋力将那几欲喷出的血液吞了下去,极尽全力稳住自己后,他深吸了口气,嗓音听不出一丝异动。 “既如此,那便不抄了。” 赵意南本来抱着被痛骂一顿,然后回去连夜抄书的预期,如今听他这么说,瞬间抬头看他,一双澄澈的眸子里闪着耀眼的光。 “真的?” 碍于方才抓着他手臂,他那副嗤之以鼻的反应,这次她再兴奋也忍住没去拽他。 谢邈懒得理她,俯身靠近桌案,揭开盖在画上的白纸。纵使被画得再丑,他也认得那就是他自己。 将画像拿在手里,扫了一眼,揉成一团。 然后侧头,淡淡瞥了赵意南一眼。 赵意南以为他又要罚她。 却见他如一阵疾风般,出了书房。 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跑到门口,谢邈早就没了人影。不用罚抄,把他画得那么丑竟也没挨罚! 姑父果然好人! * 赵意南本该被夫子打一顿戒尺,却平白又被她的摄政王姑父给护住,沈时砚简直恨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原本陈夫子倒也没想起来要抽背,课间休息时,沈时砚借故去向夫子请教,末了,故意提醒夫子前一日他曾留下背诵的课业。 凭他对赵意南的了解,她绝对背不出来。陈夫子素来古板,他早料到她今日逃不过被夫子打手心、被同窗群嘲的下场。 这时候,他沈时砚便会“挺身而出”,“义正词严”鄙视同窗一番,公然替她撑腰,挽回她的颜面,俘获她的芳心。 然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会把她搞到手,然后将她永远地打入冷宫。 谁让她昔日连正眼都不曾给他一个?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邈竟然恰如其分地出现了,抢去了本该属于他的“英雄”戏份。 妒恨的同时,他突然想起前日里无意间在他爹书房外偷听到的消息——谢邈离死不远了。 可今日他怎么看着,谢邈神色一如往常,丝毫没有要死的迹象? 他心中疑窦重重,下学后连午膳都未进,直奔他爹书房。 “爹,你那消息可靠吗?今日我见到谢邈,他明明能说会道,哪像要死的人?” 沈平正在谋划如何用一个万全之策让小皇帝身首异处,而不伤到自己的名誉分毫,以便他能众望所归,坐上皇位,取而代之。 见他的不肖子门也不叩,直冲进来,对着他就是一通质疑。 他连眼皮都懒得掀,“厨房可备好午膳了?” 谢邈是何等人?从千军万马中杀过,敌军片甲不留,他面不改色。就算万箭穿心,他恐怕都只会露出一个嘴角挂着血的笑容,以此震慑敌人军心。 沈时砚观他爹如此淡定的反应,心里的疑虑瞬间消去一半。 不得不说,他现在就盼着谢邈快些死。等谢邈这座靠山一倒,沈家便是大虞最具权势的世家,赵意南还能上哪儿找一根比他勇毅侯世子还粗的大腿? “儿一心想着来跟爹报信,还未去厨房……”他的语气已经不如进门时那般急切了。 沈平闻言,手中狼毫一顿,看向他的目光中突然多出几分欣赏。竟还知道关心家事。 “宫中送了请柬来,过几日宴会,好生与那九公主相看。放心,老子绝不会只让你做个靠脸吃饭的驸马。” 沈时砚思来想去,隐约觉得他爹这话暗藏玄机,但他又不敢往那个方向深想。 不过有一点他很确信,不论他做驸马也好,还是其他,她赵意南终有一日,会跪在他脚边哭着求他。 * 谢邈回王府后,来到书房,霍刚已经等在里面。 前几日当街扒衣的“变-态案”头目已经抓获,是个颇有钱的财主,据犯人交代,他组织此次活动,目的不过是想找到失散多年的一双儿女。 待谢邈在书案后坐下,霍刚便将案情挑着重点禀报给他。 “他说他孩子身上有个特别的胎记,所以才让手下去扒人衣裳。” 谢邈双手撑在大腿上,尽管腹间疼痛难忍,但他面色如常,思维也并未被痛苦麻痹,变得迟钝。 “何种胎记?” 霍刚便呈上那犯人亲手所画的图腾,是一条扭动着身体的红蛇。 “将此人斩首,首级挂到城门上,示众十日。”谢邈看完图腾,抬眼正色命令道。 此人所言,绝非事实。 一个人不会连自己孩子的岁数都记不清,不论与他们走散多少年。 寡情如他,依旧记得生父死讯传来的那日,七岁的他在院中帮母亲拾柴火,便有两个身穿盔甲的将士拿着他父亲的讣告,过来问他,此处可是谢龙的家宅。 他永远都忘不了,母亲泪如洗面送走他们后,坐在门槛上哭到天黑。 锅中的稀粥,煮成了锅巴。 那日的一切似乎都是灰暗的色调,可在他脑海中却比任何有色彩的画面都要清晰。 想来那真正的幕后黑手已经金蝉脱壳,这财主不过是他的替死鬼。 将他的下线枭首示众,不过是给他一个警告。 霍刚走后,他才从胸口掏出那张重新抚平叠好的画像,府医便照例过来给他换药。 将画像压在枕下,坐到榻上,一面解衣带,想到一会儿还有要事,不能僵了手脚,便嘱咐府医: “不要麻药。” 府医咬着牙,龇牙咧嘴划开他腹间伤口,那真是比他自己挨刀还疼。 放完血,他给谢邈递过去一张干净的棉布,便开始收拾东西。王爷心性坚韧,如此剧痛,除了出了一身汗,从头到尾都没听他哼一声。 府医走后,谢邈稍作修整,便起身来到书桌前坐定。 拿出赵意南给他作的画像,看着上面丑化过的自己,不由得笑出了神。 取来宣旨,提笔润墨,伏案疾书。 直到屋外渐明,案上烛火恰好燃尽,他才歇笔。 青羽素来天亮便起,来到院里准备扎马步,见谢邈书房门半开着,王爷正端坐于案几后,形容憔悴。 他轻手轻脚进屋,皱着眉头,抱拳行礼。 “王爷竟一夜未曾合眼?” 确认过墨迹已干,谢邈便将所书宣纸叠放后卷起,起身递给青羽。 “即刻送到九殿下府上。” 作者有话说: 姑父:看在你嘴巴这么甜的份儿上,就免了罚抄吧,再熬夜送你一份大礼。
第12章 晚间,赵意南收到霍刚的信,他说明日巳时来公主府接她。 将信折好放回信封,她兴奋不已。许久未去流香楼,恐怕林归都要把她这个常客给忘了。正好明日上午她也不想去学堂挨夫子的训,逃学就逃学吧,总不能明日姑父又来偷偷监视她不成? 翌日被青芜摇醒,她霎时不耐烦了。 “我不是特意嘱咐过,今日不用喊我早起吗……” 哼哼唧唧说完,扯过被青芜卷起来的被子,像包东西似的,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 隔着厚厚的被子,隐约听到“王爷”二字,本来狠狠闭紧的双眼在黑暗中猛地睁开。 “你说什么?”掀开被子,她一跟头坐起来,一眼看到青芜手里捧着一个明黄的信封,“何处来的?” “王府送来的,让殿下即刻参阅。”说着将信封递了上来。 赵意南的心口猛地抽搐一下。姑父? 莫不是霍刚说漏了嘴,被姑父知道今日他们相约,便写信警告她,不许逃课? 要不然,是来讨要那十遍罚抄?昨日他像是有什么急事,离开书房的时候就像是有人在后边撵他似的,所以他说不抄,回去想想,又后悔了? 堂堂摄政王,该不会跟她这个小辈出尔反尔吧…… 再不然,是一副将她丑化的画像,以此还击昨日她将他画成那般? “殿下?”青芜见赵意南一直端详着她手里的信封,呆若木鸡,便把信递到她眼前。 赵意南猛地回神,视线重新聚焦在那信封上,心中默念一声“老天保佑”,忐忑地接过。 信封上只字未见,她心跳如鼓,口干舌燥,鼓了半晌的勇气,才把它撕开。 展信,遒劲的楷书一如传闻中那般让人如沐春风。 “小儿弄笔不能嗔,涴壁书窗且当勤。闻彼梦熊犹未兆,女中谁是卫夫人。①银娘玉姐尚读孔子诗书,识周公礼数,况九公主乎?” 内容不过四五行,她飞速扫完,目光停留在书信末尾三字上。 “修远书。” 她在心中默念:修远。 这是姑父的小字,姑父他堂堂摄政王,竟对她这碌碌无为的小辈,以小字相称? “殿下,除了此信,王府还送来一沓纸,说是王爷连夜写的。奴婢已经放在案上了……”青芜还未说完,就见主子批衣下榻,奔至书案后。 速度之快,看得她呆若木鸡。主子你方才不是还不情愿起的吗?果然还是王爷的话好使…… 赵意南不可置信地站在书案后。 齐整整一沓宣纸,一行行皆是方才信上所见笔迹,是姑父亲自抄写的《报任安书》! 昨日她抱怨书上的字缺胳膊少腿,不过是随便找了个逃避罚抄的借口,他却当真了!竟连夜给她抄了一份送来! 一张张飞速翻过,不知是那隽永美好的字迹所致,还是被谢邈这番举止感动,她忽觉心潮澎湃,不胜欣喜。 “给我梳洗,今日不逃学了。” * 学堂里,除了赵意南,所有学子都已到齐。陈夫子对着赵意南空荡荡的座位叹了口气,便开始授课。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② 他摇头晃脑地诵读一遍,听着学子们紧跟着异口同声重复,时而皱眉,时而露出满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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