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郎,若为父明日便驾鹤西去,你以为,你能守住一个囫囵个的云州么!” …… 棋局静,人心乱,不觉间昏晓一窗。 深紫的夜色弥漫在檀琢周围,他既看不清眼前的棋局,也看不清恩远王的脸。 算起来,恩远王这位父亲,已经有很多年没和他这样长谈过了。 檀琢是聪明人,明白恩远王话里的意思。他只是不明白,恩远王为何忽然间做出一副慈父的姿态,仿佛是恍惚了二十年才猛然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长子竟然孺子可教,于是便跑过来装模作样地教育一番,好方便史官在云州史中记一笔“用心良苦”! 檀琢觉得有些讽刺。 “父王说人心思变,是推己及人么?”? “人非圣贤,就因为我是你的父亲,就要承受你如此苛责?” 恩远王淡淡地反问,平静的语气显见的理直气壮,可檀琢却听出他气息中的恼羞成怒。 “这么说,世上所有朝秦暮楚、背信弃义和恩将仇报,都能用一句’人非圣贤’盖过?” 檀琢轻笑,说出的话咄咄逼人。 室内一片沉黑,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恩远王的暴怒,可檀琢只凭想象,就能猜出父王额角上青筋的形状。 他心头忽然涌上一个恶劣的念头,这念头驱使着他豁然起身,猛地点亮桌上的六角宫灯,然后将灯提到恩远王面前,在一片明亮中仔细端详他的恼怒。 恩远王的眼睛被强光刺得睁不开。 他索性闭起了眼睛,待到逐渐适应了灯火,紧绷的额头、眉毛和眼角也渐渐地放了下去,重新变得平静而坦然。 “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玉郎,你如今也到了这个年纪,为何就不能理解父王,偏要抓着旧事不放?” 恩远王语气诚恳,甚至还带着一丝委屈。 檀琢恨极了,“既要三妻四妾,当初为何海誓山盟!我娘为你放弃了江湖自在,为你背叛了她的母族!而你,信誓旦旦在前,翻脸杀人在后,简直无情无义、无耻之尤!你以为我恨你,就只是因为你抛妻弃子?你先是为了招安唐门娶妻,后又为了苟且偏安另娶新妇,如此下作行径与娼妓何异,你就不怕世人耻笑?你每晚搂着千娇百媚的新妇,用你的身体取悦大虞的公主时,就不怕俞家几千个冤魂来索你的命么!” “嗬!” 恩远王不屑地冷笑,复又哈哈大笑,好像檀琢说的不是泣血之言,而是什么滑稽的笑话。 “抛妻弃子?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娘,是她自己想不开自尽,这也能怪到我头上?还有你,你自幼乖戾顽劣,长大后更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我可曾对你有一丝一毫的苛责?我册你为世子,给你请最好的师傅,早早便教你治国理政的道理!你扪心自问,普天之下哪个父亲能做到如此,竟还会被儿子指着鼻子骂抛妻弃子?” 恩远王说到动情处不禁眼角潮湿,“至于娼妓?哈哈哈!话虽难听,但我檀仲衡今日不妨承认,为了这份祖宗基业,为了我云州百姓,我便是做了娼妓,亦无愧天地!” “好一个无愧天地!我只问你,你可曾觉得有愧于我娘?” 恩远王蹙起眉头,似是十分不耐。 “大丈夫何必儿女情长!既为人君,首要的便是断情绝义!怎么,难道你想教我爱美人不爱江山,真是可笑!” 恩远王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冰绡和杏明,不禁语带嘲讽,“你为了兵权笼络傅丫头,又为了得阮家相助而勾引阮氏,怎么,只许你卖弄青春年少,就不许你父亲娶妻纳妾么?” 烛火映衬得恩远王红光满面。 他活了大半辈子,终于在儿子跟前修炼成了一个自洽之人。从前每个夜深人静时缠绕的繁杂心绪,都在今日这番长谈中,汇成气血翻涌,而后神奇地经由任督二脉,涌上他沧桑的面孔,将皱纹和干瘪都填平了。 于是儿子受难,父亲却神奇地焕发了青春。 檀琢盯着恩远王的脸,眸中灼灼的恨意渐渐地熄了,很快就成了往日里无波无澜的一片黑沉。 父王已经成为了一个永远都不会错的人,无可救药了。 “管好你的王妃和儿子,再有下次,休怪我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咱们云州的棋确是盘暗棋,可你别忘了,我手中究竟还有些卒子。” 恩远王微微挑眉,看着竟然与檀琢有七八分相像。 “王妃和瑞儿不是心狠手辣之人。” “哈哈!”檀琢低笑,“既然檀瑞如此纯良,父王怎么还来亲自接应我,难道是怕我一个人在黔西把檀瑞和他的走狗都杀了?” 恩远王不想与他再做纠缠,“你自己的人自己看好,休要怪到别人头上!” “好!”檀琢朗声应道,“既得父王这句话,儿子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 暗器一事之后,冰绡便暂时住进了姝华阁,檀琼的院子。 这里素日里有檀琢的人看着,安全应是无虞,檀琢又另给她找了个有功夫的贴身侍女看顾着,说起来也算是个老熟人,正是当年那个在凉州看守她的云州驿丑女,绿芜。 冰绡仔细打量绿芜,见她脸颊上只有一片极浅的褐色胎记,便知从前那一脸黑痣只是易容后的样子。美玉微瑕,也算是别具风情,完全算不上丑。 “真没想到,又见面了!” 冰绡坐在软榻边上晃荡腿,语气轻松地与绿芜招呼。 绿芜有些尴尬,略一点头应了个是,就再无别的话了。 与从前一样,惜字如金。 冰绡知她沉默寡言,也不想难为她,就去东屋找檀琼说话。 小小一方姝华阁。小小的前院,左一堆花右一堆草,在夏日里长得茂盛,白日里看着还能说有几分野趣,傍晚就成了蚊虫的胜地,看得冰绡直皱眉。 东屋门口更堆着乱糟糟的一堆箱笼石盆等杂物,摸一把倒是没有灰尘,可见并非是下人不上心,而是做主子的有意不让扔这些东西。 与第一日搬进来时一样,夏日里依旧门窗紧闭。站在门外能清晰地听到里面有动静,就是不开门。 说来也怪,一个院子住着,冰绡始终都没见到过檀琼的芳容,只隔着门窗说了两句话,听起来也是淡淡的。 东屋的下人倒热络,帮着将西屋收拾出来,又给添置了许多女孩子家日常用的物什,器物摆件不是金漆就是紫檀,坐的靠的也都非绸即缎,就连吃喝也要给备一份银制的器皿,不能说人家不尽心。 檀琼的贴身侍女金珠也来问过起居,一个劲地说照顾不周,倒弄得冰绡有点不好意思。 闻听冰绡叫门,又是金珠应门。 轻轻将门拉开一道缝,金珠将身子闪出来,又赶紧将门合上了。 只开门的片刻,冰绡的鼻孔里忽然钻进一股浓烈的香气,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金珠赶紧来拍背,绿芜却不让她近身,金珠只好讪讪退后,一脸尴尬。 冰绡好不容易止了咳,问金珠道:“郡主在么?一连受了几日照顾,特意来道谢,可方便进去?” 最后这句话声音提高了些,却是问檀琼的。 过了半晌也不见里面有答话,金珠面色为难,“实在抱歉,我们郡主喜静,不爱与人说话。姑娘还是请回吧!” 冰绡好奇心大盛,竟然愈发想见檀琼的真容了。 可人家不想见,这也不能强求,只好悻悻地告辞。 “唔,既然今日不巧,那我明日再来拜访。” 冰绡冲着窗子道。 依旧无人应答。 金珠一路将冰绡送回西屋,过些时候又给端来好些点心果子,说是郡主让给的,还说郡主身子不适,实在抱歉云云。 冰绡听出来了,这些全是托词,檀琼只是不想见人而已。 叹息一声,却也无可奈何。 这里哪哪都好,只是太无趣了,一个两个都是闷葫芦,“好想莺儿和小玉啊!” “绿芜,取笔墨来!” 冰绡眼睛一亮,忽然想到写信。 想必过了这几个月,京城的事也该平息了。爹娘、哥哥还有七哥不知道有多惦念自己,也该往家递个消息了。 “父亲母亲在上:儿在云州都好”,冰绡写了这么几个字,踟蹰着不知道往下该写什么了。 这一路的艰险自是不能说,在云州的好坏也不能全说,谁知道这信一路上会经几个人的手?这样一想,就连信也不能写了。父亲已经昭告天下,与她断绝关系。这封信若是落到有心人手里,只怕又是一桩祸事。 湿墨浓蘸,最终却无从落笔,只滴落好大一个黑点。 冰绡有些丧气,索性将笔一撂,背一靠,鼓起嘴巴无聊地往外呼气。 绿芜看她雪鼻上溅了一颗细小的墨珠,分外显眼,因就递过一方素帕。 冰绡接过,将帕子抖落开来,只见上面纤尘不染,无花无绣,比写字的宣纸还要光洁干净。 “这个给我好不?” 绿芜一愣,“……好。” 冰绡冲绿芜莞尔一笑,随即将那方素帕铺开抻平,提笔勾勾画画起来。 鬼画符般,一气呵成。 将帕子提起来,冰绡对着窗户欣赏了一番,又鼓起嘴巴吹上面的墨迹,等到全干了,才将帕子小心地折起来,袖进衣服里。 “走,咱们去找檀琢!” 绿芜无话,只跟在冰绡身后,一步一趋。 冰绡使坏,故意顿住脚步,突然往后倒着走,绿芜竟然也随她倒着走,反应比冰绡的影子还快! 冰绡格格地笑起来,好像本事是长在她身上的一样,只觉得从今往后,在这王府里行走再也无需提心吊胆了,何其懿欤!
第50章 她哄你 冰绡到宗正院时,果不其然又见到了杏明。她知道杏明不喜欢自己,也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于是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傅将军果然尽职,看守寸步不离呢。” 杏明依旧是家常打扮,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提着铲子,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看着倒像是这院子的女主人。 一听冰绡如此说话,杏明心中的厌恶就都显在了脸上,“你来干什么?别回头又遇到什么暗算,没的给别人找麻烦!” “诺,你看!”冰绡朝身后的绿芜努嘴,“这是檀琢给我请的侍卫绿芜,她武艺高强,身手了得,人也和善。有她保护,我有什么可怕的?” 冰绡还不知道那日是杏明将自己救下的,自然杏明也不会与她说。看着杏明气白了脸,冰绡笑嘻嘻地不再理她,一面大呼小叫地喊“檀琢”,一面旁若无人地往里走。 把守的侍卫得了檀琢的吩咐,都不敢拦她,在杏明愤怒的注视之下,冰绡嚣张地登堂入室了。 檀琢正坐在靠窗的书案边,刚听见外面的动静,抬头就见冰绡金灿灿地闪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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