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雨下得真好,仿佛将世间一切都隔绝了,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终于可以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将整个身体都舒展于天地之间。 那难言之隐如跗骨之蛆,跟随了她足足四年。四年呐,足以将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一只昼伏夜出的活鬼。 “活鬼”,檀琼想到这个词,不禁自嘲地一笑,伸出手去感受雨水的清凉,“就当是已经死了罢,如果死后便是永夜,那死倒比活着好了。” “吱呀”一声,西屋的窗忽然从里面打开了,吓了檀琼一跳。 好在开窗的人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将窗开了一条缝,便又回去睡了。 想必是绿芜眠浅,半夜里被雨声惊醒,嫌屋里太闷,便开了窗子透气。 “那位娇客应该睡得正香吧”,檀琼心道。冰绡的事她也听了不少,若换做是她,肯定是活不下去的。冰绡却能吃得饱、睡得香,真是教人羡慕。 檀琼也羡慕杏明,女将军哇,不用日日困于这后宅之中的方寸天地,红尘紫陌,天地广宇,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多好。 可檀琼也只是羡慕而已,她做不来冰绡,也做不来杏明。她是王府的郡主,若说困,谁能困住她呢?说到底,是她自己将自己困住了。从前她年岁小不懂,现如今她懂了,却也无可奈何。有些事就是这样,你明知症结在哪里,却就是无法克服。譬如说勇气,若不是有合适的机缘或贵人,懦弱之人愈是告诉自己“鼓起勇气”、“不要怕”,愈是将自己懦弱的缘由剖析得清楚明白,就愈是没办法真正鼓起勇气,勇敢地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勇敢是第一德性”,这好像是个很有名的番邦人说过的话,檀琼心里反复琢磨着,便觉得自己已经深陷泥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世道,女人若想活的好,要么做个麻木不仁的应声虫,要么就得拿出百倍于常人的勇气,冰绡和杏明便是如此。檀琼没有这份勇气,却又生了一颗玲珑心,于是,她便只能活在夜里了。 雨声越来越大了,檀琼听到西边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是芭蕉叶被重雨所压之声。 “来人!” 忽然,凄厉的喊叫声从西屋里传出来,是绿芜! 紧接着就是冰绡的声音“来人!有刺客!” 夜雨急落,檀琼的视线被密织的雨帘阻隔,在一片湿黑中,她好像看到一颗蓬乱的头颅从东屋门口探出,几乎是一瞬间,那头就被一股大力往后拽了回去,屋里传出激烈的打斗之争。 又是一声尖叫,恰中天紫电一闪,借着一霎那的亮光,檀琼眼见一个高大的黑影从西屋的窗子钻了出去,那人左手提着一柄长剑,上面有刺目的红色。 几乎就在同时,惊雷乍起,檀琼从刹那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立时放声大叫“来人!快来人!有刺客!” …… 杏明在五凤楼二楼临街的包厢雅间里喝的烂醉,迷迷糊糊间闻听雷雨交加之声,睁开眼来,就见室内一片潮黑,原来是窗子被风吹开了,风雨倒灌进来,吹熄了包房内的烛火。 饶是盛夏时节,醉后被凉风一吹,杏明亦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酒醒了一半,脚下依旧虚浮,她歪歪斜斜走到窗边将窗子关了,回过头来,却猛然间见到桌边一尊黑影。 定了定神,那黑影却是楚风,他正端起面前的一盏残酒,仰头一饮而尽。 “你刚才去哪了?” 杏明问道。她记得,这晚楚风一直陪她喝酒,还说了很多话,只是她喝的太多了,后来就全都不记得了。 楚风道:“你要吃李记的耙肉饵丝,要我去坊市买,不记得了?” 杏明走回桌边坐下,只觉得骨节酸痛,头昏脑胀,“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她是有这个毛病,每每醉酒难受时候,就想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耙肉饵丝,饵丝软糯劲道,耙肉肥甘入味,佐以杂酱、辣油,一碗下肚,被酒泡过的胃肠便会觉得舒适了。 杏明忽然很想吃,“饵丝呢?” 黑暗中看不清楚风的神色,只听他语气歉然:“今夜雨下的急,我刚到坊市就收摊了,对不住,教你失望了。” 杏明有些烦躁地一摆手,“我喝的难受,你扶我去上房睡一会吧。” “好。” 楚风道,他围着桌子绕了个圈,走过来用左臂扶起杏明,出了包厢往楼上走。 杏明一搭上那条手臂便道:“你怎么淋得这样湿,坊市没有油伞么?” “没事,”楚风道,“我没料到雨会下大,就没买。” 杏明皱了皱眉毛,“你洗个热水澡再睡吧,别着了凉。” “嗯,”楚风的语气不由地软了下来,带着水样的温存,“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 杏明没再说话,上了床便昏沉睡了过去。 楚风给她盖了被子,又看了她半晌,方才恭敬地退出房间,将房门小心地关好。 连廊无人,只有纸皮灯笼在潮湿的空气中惨淡地照着。楚风面色阴郁,一手捂住受伤的右臂,闪身进了隔壁的房间。 杏明这一觉还没睡足片刻便被急急的敲门声惊醒。 楚风比她先推门而出,闻报只是皱眉。 这一折腾,杏明残留的酒意也都散尽了,“世子有事没?”? “世……大公子没受伤,受伤的是阮氏和绿芜姑娘,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只是,大公子一听阮氏受伤就发了疯,从宗正院里跑出来,说要杀了二公子!王爷和王妃拦都拦不住,王府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贱人!”杏明恨恨骂了一声,来人心头一颤,一时也分辨不出这句骂的是谁。 “阮氏如何了?”楚风沉声问道。 来人看了他一眼,答道:“阮氏和绿芜姑娘都昏死了过去,小的出来时,太医正给瞧着呢,说是绿芜伤的挺重,阮氏伤的较轻……” 杏明不耐听完,已急急奔入夜雨之中。 “杏明!”楚风高声叫她的名字,她头也不回,亦高声回道:“快回府找我祖父!” 楚风的视线很快被雨水阻断,潮气氤氲中,他的右臂忽然开始剧烈地疼痛。 来人正是今夜替楚风站岗的女军士,见楚风如此,不禁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楚风一笑,将剑换到了左手,“没怎么,我回府去找傅老,你快跟上将军!” …… 杏明到王府时,阖府的下人已将檀瑞院里的小块空地堵的水泄不通。她高声呵斥“闪开”,人群立刻让出一条缝隙,杏明快步跑到房门口,却见有数十金甲军分散在梁栋桌椅后,正搭弓引箭,而那箭矢所对,却正是批发赤足的檀琢! 他背对着门口,宽袍广袖更显的身材高大,而斯文俊秀的檀瑞,此刻却正如一只瘦弱的鸡崽子,在他屈指成爪之下,双脚离地,已然憋红了脸。 杏明的怒火腾地烧成遍野连天,她一把抽出一个金甲兵的随身配剑,而后回手斩段那金甲兵手中的箭,“谁敢射箭,我杀了他!” 这些金甲兵是得了王妃的令才引箭以对,本就对此事感到为难,一见杏明如此,俱都想将弓箭放下。 却听明婉冷声道:“本宫的话,你们敢不听?” 杏明怒目看去,恩远王妃正襟危坐在书房的上座,旁边却站着气的脸色铁青的恩远王。 “哼”,杏明冷笑,这个从京城来的女人惯会装腔作势,仗着公主的身份,摆架子撂脸子,十分惹人讨厌。今日她亲生儿子被人扼住脖子,她却也能坐得住,京城的女人果然都没有心! 持箭的金甲兵陷入两难。先前王爷已命他们将大公子拿下,可斗室之内容不下太多人,大公子又身手了得,他们根本无法近身。另外一项,也实在是不敢下死手,故而才僵持到现在。 “王爷,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杀了瑞儿?瑞儿难道不是你亲生的儿子!” 明婉终于放下公主的架子,含泪恨声对恩远王道。 恩远王气得发抖,“逆子!阮氏受伤,干你弟弟何事!” 檀琢回过头来,面色平静而无血色,只一双浓烈的眉眼斜飞入鬓,如一只气息森森的艳鬼。 “我早和你说过,再有一次,休怪我教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恩远王跌足大骂:“畜生!你这个不孝不悌畜生!你有证据吗?事情刚出你就急吼吼地来找你弟弟撒气,你怎么知道是他做的!” 明婉亦道:“你也看到了,瑞儿正在床上睡觉,连衣服鞋袜都没湿,他又不会功夫,怎么会是他!” 檀琢邪邪一笑,“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我偏要杀他,还要看证据么?” “反了,反了!” 恩远王气的须发皆张,一把从侍卫手中夺过剑,直直就往檀琢身上刺去。 不消檀琢自己闪躲,杏明早就出手,道一声“得罪”,恩远王只觉得手臂一麻,剑咣啷一声落了地。 眼见檀瑞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紫,隐隐有由紫转青之势,明婉真的急了,大喊道:“放箭!给我放箭!” 杏明挡到檀琢身前,厉声吼道:“不能放箭!我看谁敢!” “放箭!我要你们放箭!” “世子爷待你们不薄!谁敢当忘恩负义之人!” …… 鼓张的劲弓发出吱吱的吃力声,檀瑞有进气没出气,只从嗓子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恩远王的喉结动了动,看得杏明心头发颤。 今日若非要二子择一子,这下棋的人不是王妃,却是恩远王! 檀琢回云州这次,恩远王没杀他;这次为了阮氏失态如此,杏明真不知道,恩远王会留哪个子、弃哪个子。 弩张之际,夜雨中终于飘来傅恒的咳嗽。 杏明几乎热泪盈眶。 “杏明,还不将玉郎扶回宗正院?” “祖父?” “听祖父的话,不可胡闹!”傅恒鲜见地对杏明沉了脸,“不要意气用事,铸成大错。你以为是在帮他,实则是害了他!” 杏明在傅恒的沉沉目光中咬了牙,喝道:“檀琢!今日这事未必是檀瑞做的,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放了檀瑞,我即刻带人去查,就是把云州翻个底朝天,也定要将那刺客翻出来,交到你手里,任你处置!若真是檀瑞,到时不用你说,我替你杀了他!” 檀琢却轻笑,“一次就该杀,第二次是不是他做的,有意义么?” 杏明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阮氏不是没死么!你至于如此!” 下一刻,她却倏然收声,一步上前,一手捉住檀琢扼住檀瑞的那只手臂,另一只手以剑柄向他后腰袭去。 檀琢轻巧地避开,出掌带劲风而来,究竟是顾忌了杏明,从胸口往上偏了一寸,打到了她锁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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