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她家院门处,小厮拿出马凳、掀开车帘,先于宋昕下车的是一名鹤发童颜的老叟。 老叟几步下来,火急火燎地问:“人呢?那个得了怪病的在哪儿?” 唐姻面露欣喜,看样子三表叔真的把华神医请来了。 她上前去施了个礼,将华春秋往里边请:“神医请跟我来。” 华春秋一点头,也不看身后的宋昕,比唐姻还着急地进了屋内。 宋昕跟进屋子的时候,华春秋已经在给唐国公夫人号脉了。 唐姻悄悄走到宋昕身侧,由于不敢扰着华春秋号脉,轻轻扯了扯宋昕的袖子,摆了个“您怎么将他请来的”口型。 还不等宋昕回答,那边华春秋已经诊好了脉。 老叟收了医药箱子,一脸凝重,表情不容乐观。 唐姻心里咯噔一下,大觉糟了,瞧样子,华神医都这般神情,母亲的病大概真是没救了。 谁知那华春秋失望道:“子阶贤弟,说好的怪病,怎么就塞给我一个心力衰竭的。” 唐姻听出华春秋言语里的转机,上前一步,恭敬道:“老神医,您的意思是,我母亲还有救。” 华春秋不以为然:“那是自然。” 唐姻喜不自胜,问道:“求神医救救我母亲!” 华春秋似笑非笑瞟了宋昕一眼,又道:“出去说。” 几人行至屋外,华春秋直言道:“要救你母亲的病并不难,我自有良方,服下五日便可痊愈,只是这其中有一味药引比较棘手。” 唐姻肯定道:“请神医赐教,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弄到的。” 华春秋道:“这味药引叫做天山龙脑冰片,你若能弄到,我便能救下你母亲,你若弄不到,我最多再用药石吊她一个月的命数。” 民间百姓兴许知道冰片可入药,而从未听说过“天山龙脑冰片”。 但唐姻是唐国公的四女儿,见闻便多一些,偶然听父亲提起过“天山龙脑冰片”。 大约三年前,匈奴王子来此朝拜,贡品不计其数,最为珍贵的便是“天山龙脑冰片”,据说此物主心腹邪气、散郁火,是匈奴王族至宝。 而匈奴进贡之宝,天家珍藏之物,如何轮得到她? 唐姻这才深深感到绝望。 有些东西可用金银相抵,偏偏有一些,就算她想用命换,也是换不到的。 她的樱唇微微张合,怔在原地,腿上失了力气,身子都有些打晃。 母亲当真是没救了吗…… 正此时,一只手掌虚虚扶住她的背脊,宋昕的声音在耳边淡道:“小心……此物,我来想办法。” 闻言,唐姻抬起亮晶晶的眸子,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了宋昕的袖角。 “三表叔,那……那是万岁爷的东西。” 诚然,宋昕是皇帝的宠臣、近臣。 可“天山龙脑冰片”是万岁爷的心爱之物,关键时刻能起死回生的天下至宝,三表叔又怎么能轻易向万岁爷索要此物呢? 宋昕脸上露出不忍之色,转而道:“天山龙脑冰片,其实在太子府。” “太子府?” “不错,去年漕运案殿下立了大功,万岁便将此物赏赐给了太子殿下。” 若在万岁爷那里,宋昕的确不好开口,可在太子府就不一样了。 至少他是有机会求药的。 但唐姻心里仍旧七上八下。 先抛开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身份不说,单单那个性子就出了名的骇人。 皇帝宠爱太子便是因为在太子身上能看到他年轻时七八分的影子,往好听了说那是雷厉风行、杀伐果决。 而实际上,大家都明白,太子此人是有些“疯魔”的。 若有谁触及其逆鳞,他便会不择手段折断对方的翅膀,手段狠辣又残忍,每每让人咂舌。 可除去这一点,太子不可谓不是一个好储君,雄才大略、励精图治…… 就比如她父亲唐国公便十分欣赏太子,时常说储君如太子是国之幸事。 唐姻不大确信地问:“可是,太子殿下,他真的能赐药吗……” 唐姻双手攥住男人的袖角,双手用力,骨节与指甲泛着淡淡的白。 宋昕的目光下落,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第27章 接触 唐姻触及宋昕的视线, 才想起自己还攥着宋昕的袖子,被针扎般地松开手,连连道歉:“对、对不起, 表叔, 我太心急了。” 她对他总是这样,小心翼翼、恂恂恭谦。 宋昕袖口陡然一空,心里也瞬时空荡荡的。 “无事。”他说, “太子殿下会赐药的。” 若说过去,宋昕不敢肯定,而如今他却能肯定, 太子一定会赐药。 否则, 太子何必大费周章的将唐家二姑娘弄到太子府里去呢? 他过去觉得太子为了一个女子屠柳任良家满门, 实在不符太子平时稳健的做事的风格。 而如今, 他悟了, 甚至打从心根儿里的感同身受。 他不免去设想,如果有人对唐四娘动手打骂, 他的做法未必会比太子殿下轻上一分。 宋昕一手拢过袖角,被唐姻攥过的地方横生几道浅浅的褶皱。 褶皱如同藤蔓一样生出枝节抵死缠绕着他,攀上了他的心口、勒紧了他的咽喉。 他覆手将褶皱藏于掌间, 企图寻到一丝慰藉,哑声道:“四娘,你不必与我致歉。” 千万不必。 离经叛道徒生妄想的人,是我。 该道歉的人,是我。 · 回到杭州府衙后,宋昕便铺纸研磨, 书写向太子求药一事。 华春秋说, 他可以为唐国公夫人配药、针灸, 用医术为其续命一个月。 满打满算,这世间差不多刚好可以撑到太子派人将天山龙脑冰片送过来。 三天后,王晟也到了杭州。 王晟一路风尘仆仆,为宋昕带过来几大箱子东西。 他抹了把汗道:“大人,您这次来得急,也没带什么贴身物,都些是老夫人让我给您捎的。” 宋昕目之所及扫过满满几个大箱子,忽然越发心疼起孤零零唐四娘来,人与人真是禁不住比较。 他压着心性翻了翻公案,竟毫无头绪。 王晟向他汇报公事,也是双耳木然,一个字也入不进耳。 “大人,大人。” 王晟唤了他几声,宋昕敷衍“嗯”了声,一闭眼,便是唐四娘站在风雨里的无助模样。 他不断用掌心轻轻按摩扇柄,终是闷声道:“王晟,备车,去城郊唐四娘家。” · 花红渐稀、绿茵渐茂,杭州暮春时节已有几分夏日的景象。 眼下谷雨将至,郊野的石榴树已经抽了不少新芽。 到了唐姻家,宋昕正欲推开院门,手却顿在半空,眉眼骤寒。 王晟也被院中攘攘的吵闹声引去了视线。 “唐四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我了么?” 说话的是个五十上下,身影偏瘦,留着山羊胡的男人。 瞧打扮,大概是个官员。 唐姻细细回忆了一番,的确没有印象,壮着胆子道:“不论你是谁,都不能强闯民宅,若再不走,我便报官了。” “报官?”男人冷笑道:“我是本县县尉张芝平,奉命来此搜查罪臣唐国公贪污弊政案的证据。” 张芝平…… 唐姻的脑海中,忽然记起去年发生一件事。 去年三月中旬,唐国公携妻女去青山湖野钓。 青山湖游鳞无数,水杉环绕,是少见的野钓圣地。而经营青山湖这一代水域的,是当地的几个村子的淳朴村民。 唐国公本想着如往年一样,在青山湖小住几日后再回到唐国公府。谁知,却碰上了几个村的村民联合起来向他状告临安县县令。 而当时的临安县县令,便是张芝平。 张芝平身为县令,却仗势欺人、摄威擅势,压榨、鱼肉几个村子的百姓。 唐国公将此事告知杭州知府,张芝平东窗事发后,便被抄了家产、削了官职。 唐姻觉着奇怪,张芝平不是被削官了吗,为何又成了钱塘的县尉? 唐姻质问道:“你们搜查便搜查,为何砸我家东西?你、你眼里当真没有王法吗!” “本官还要与你一个贪官污吏的女儿,讲王法么?”张芝平老狐狸般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唐姻,阴仄仄道:“听说你与苏州宋氏退婚了?” 王嬷嬷不可思议地抬头望着唐姻:“小姐,你……” 唐姻喉咙一哑,对张芝平道:“这与你无关。” “现在开始便有关了。”张芝平一步步逼近过来,低低的声音里带着嘲弄的笑意:“明日我央人抬轿来接你去春月楼,凭你的姿色去春月楼典身卖命,做个头牌大约也是易如反掌,将来伺候好榻上之宾,多赚些银子,你母亲就不必继续沦落受苦了,唐四娘,如何啊?” 春月楼是杭州有名的销金销魂之地,多得是倚门卖笑,迎来送往的舞姬雏妓。 唐姻只觉得胸口涌起了阵阵寒意,往日的高门贵女何时受到过这般侮辱。 如今父亲一朝失势,过往那些牛鬼蛇神便全都现出獠牙,原形毕露了。 她忍着羞愤,明眸凝视着张芝平,定定道:“张芝平,你这般目无王法、逼良为娼,不怕引火烧身么。” 张芝平一愣,旋即又笑了。 “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他徐徐道:“唐四娘,你父亲已是阶下囚了,谁还能帮你?” 话落,张芝平便去擒唐姻的手腕儿。 疾风忽起,院中一片孤零零的椿树的叶子无端坠入一阵漩涡。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掌从张芝平身后探出,重重地捏在他的肩膀上。 骨节错位的声响清脆无比,张芝平肩上一痛,“哎呀”一声,手臂瞬间脱臼似的垂了下来。 张芝平的手下见状,猛地回头,正欲发作,便见一个身姿清雅,却目光凛冽的男子。 宋昕的眸中似乎冰封着极北之地的万年寒冰。 他缓缓收回手,沉而缓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威压感:“唐四娘,也是你能叫的。” 在京师为官两年,宋昕的身上充斥着一种令人不敢冒犯的气息。 张芝平一时分辨不出宋昕的身份,不敢妄然行动,只好忍着肩上疼痛,问:“不知阁下何人,官府办案,还请速速让开!” “大胆,你也敢让我们大人让开!你来此搜查唐国公的证据,我们大人为何不知道?” 说着,王晟将官印从怀里掏出来,直直举在张芝平面前。 张芝平看清官印后,不可思议地抬头——此人,竟是内阁大学士,也是协助高大人主查江南贪污弊政案的钦差官员,宋昕。 他虽然没见过宋昕,但宋昕的名字他不会不清楚。 万岁爷亲点的探花郎,短短两年,从翰林院编修连升几级,做到了内阁大学士的宋家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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