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事发时,林幕羽站在洒着濛濛细雨的窗边,面容平静,甚至有些轻松。仿佛那些一直压在他身上的东西一瞬间都被移走了。 荀安在他身后急切地劝说,“公子,不可!他们现在只是查到了玦王府,并没有查到某个人身上,咱们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时林幕羽淡淡回头,“荀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时他的侧脸被屋外的天光打亮,雪白的衣衫都泛着明亮的润泽,整个人如谪仙一般不染这世间的半点尘埃。 他垂下头,手里抚着腰上系着的锦囊。半晌,又松开了手,转过头去。背影清远和寂寥。 “而且……她也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卿如许闭上眼,眼尾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银线,没入了乌黑的鬓发间。 “荀安......我不明白......” “姑娘。公子这个人,原本也并不需要别人明白。” 荀安静静说罢,又俯身一礼,转身离去。 卿如许从玦王府离开的时候,正遇着林疏杳脚步虚浮地走进来。二人目光相接,什么都没有说,便又各自而去。 待她出了玦王府,站在寂寥无人的长街上,她四处回望,却忽然不知该向何处而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绝漠杀气凛穹苍 通体乌黑的墨云马奔行在林中。 又行出三十里后,穿过一条溪流,至一片旷野。黑衣男子突然勒马。 天地悠悠,万籁俱寂。 然而在这片巨大的旷野尽头,有黑压压的人影连成一线,静默伫立。举目四望,少说也有百来号人。人与人相靠,连成了一张弓,而箭的尽头直指向那一人一马。 人群之于旷野,只是小小一隅,却也阻了道路。 旷野的空,与人群的杀气,令整个天地都有一种箭在弦上的紧绷感。 而顾扶风只是略一停顿,便继续纵马大步向前。 行至近处,见一灰衣男子孤身坐于一块嶙峋怪石上,左手执一酒壶,饮酒间露出腰处的一枚铜牌。头发剃得很短,刺刺拉拉地朝着天,额间系着一条同色长带。 他坐得有些悠闲,仿佛只是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喝酒,正眼也不瞧那些站在他身后的杀手。 若非他背后背着一柄镶嵌着黑曜珠的剑,简直要让人以为他与这些人毫无关联。 顾扶风的眼冷冷地扫过横在面前的一长排杀手,又将目光落向石头上的人,抬手掀开风帽。 夜一般的衣衫下,是一张令人无法轻易移目的面容。 他坐在马上,腰杆笔挺,通身的亮色唯有腰间那一柄素剑。可他整个人都似与那柄剑合为一体。 见人如剑,见剑如人。 “......好久不见,四师弟。”顾扶风道。 石头上的灰衣男子两眼注视着马上的男人,抬手朝他举了举酒壶。 “大师兄,独酌无趣,可要共饮一杯?” 顾扶风洒然一笑,“好!如此盛宴,自当奉陪。” 他朝马背上轻轻一按,整个人便如鹰隼般飞起,瞬间落到石上,脚步轻盈无声。 烈酒入喉,如刀割一般,整个胃连着喉管,立时就如着火一般烧了起来。 顾扶风咕嘟咕嘟地饮下两大口,抬手擦了下嘴角,朗声赞道,“好酒!这可比咱们当初在嵘剑阁拜把子时饮的酒烈多了。” 烈酒共灼,肝胆相照。 嵘剑阁第四剑士破云接回酒壶,冰冷的唇角带着一分笑意,道,“不拿些好酒,又怎对得起大师兄的千杯不醉?” 顾扶风又看了眼他身后一干杀手,人人面冷刀冷,锋利的眸子都紧紧地盯在他身上。 “倒是劳你费心。” 破云道,“毕竟要见得是大师兄——人称‘杀不死的剑客’,何况有十位师兄师弟前车之鉴,若不做些准备,我还真不敢来。” 这话说得倒是实打实地实诚。 “杀不死的剑客?”顾扶风又一笑,用眼睛打量着那些杀手的武器,从他们的呼吸感受着他们的内息,“看来,你们山庄也是下了血本?” 破云一点头,尖利的双眼只看着顾扶风的侧脸,“确实。托七星楼找的一等杀手,听到大师兄的名,无人敢应,后来水涨船高,提到一人七百金,方才召集到这么些人。” “七百金?真是够贵。” 顾扶风笑着摇头。 有这些钱,做点儿什么不好。 “是啊,为了请他们,我可被老头子指着鼻梁骂惨了。若是不成,我就得离开云霞山庄,免得毁掉百年声名。”破云无奈地一笑,也接回酒壶饮了一口。 “不错了,老庄主到底没拦你。”顾扶风回头斜睨着破云。 “傻子才拦。”破云比出一个数字,“十万五千两黄金,换一个嵘剑阁阁主雪印,这买卖岂非很划算?” 把自己的老爹叫傻子,只怕老庄主知道了要气得跳脚。 顾扶风笑了笑,将目光转向远方,问道,“师父......他老人家就没给个条件,譬如......”他状似调侃,可眼中却并无笑意,“......不能请外援之类的?” 破云看着他的一双深眸,道,“论心思深,谁能比得过师父?若不请外援,只怕屹立江湖百年不倒的嵘剑阁就要终止于这一代了,师父他老人家可担不起这个罪过。” 嵘剑阁第一剑士叛逃,至今未清理门户,岂非是嵘剑阁第一污名? 顾扶风听得他的话,笑着摇摇头,“倒是高看我了。其实他们啊,只是不及你四师弟聪明。”他抬了抬下颌,指了指面前的一长列杀手,“江湖传言最会添油加醋,我可不是杀不死,只是......我属泥鳅。” 属泥鳅,逃得快。 可这么多一等杀手,别说逃,单是拼体力和耐力,就已差距悬殊。 “那就别逃了。” 破云笑意不减,可话音转冷。 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闪起如刀子般锋利的光,似是要连皮带骨地把那隐藏最深层东西挖出来。 “作敢敢当,不才是大师兄一贯作风么?逃,不累么?” 这话极尽讽刺。 还透露着几分怨愤。 人人都知顾扶风重情重义,侠肝义胆。他曾是嵘剑阁的骄傲,也是整个江湖最负盛名的少年剑士,是他们所有师兄弟仰首相望的高不可攀的大师兄。 可他却一朝失足。 不仅让自己声名狼藉,也让整个嵘剑阁连上了骂名。他走的时候,没留下一句解释,就这样一朝落草为寇,成了人人喊打的列国通缉要犯。 作为一起拜过把子的兄弟,他们尚且谈不上理解,更何况天下人? 顾扶风的笑容也渐渐收起。 在这场战前的肃穆中,短暂沉默。 “......我以为,当初东窗事发之际,大师兄你会自裁于嵘剑阁前。”破云缓缓道,眼中露出不解,“可为什么你没有呢?这个问题,困扰我许多年了,大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顾扶风没有回头,如刀凿斧削般的侧颜染上了几分沧桑。 过会儿,他淡淡道,“......我没找到理由。” “......什么?”破云问。 顾扶风回头,一双深眸落到破云身上,“我说,我没有找到自裁的理由。” 没有做错事,自然没什么以性命谢天下之说。 俩人又是静默。 破云眯起眼睛来,道,“惊雨说,你不后悔你所做之事。” 弑杀当朝国师,屠尽国师府中十二门仆。 顾扶风目光坦荡,直直地望向破云的眼睛。 “我是不后悔。” “......这样。” 半晌,破云冷笑了一声,“......即便让我们这些兄弟失望,让嵘剑阁染上骂名,让师父被皇室相逼不得不下达清理门户的命令,你也不悔?” 顾扶风看着他,有一些黯然的情绪刚刚爬上他的眼眸,却不知为何,忽然被他强行压了下去。目光清明,神情坚毅如峰。 他淡淡开口,“我欠的债,该找我讨的,自会来找。至于对嵘剑阁,我这些年能还的也都还了。” 破云两眼看着他,逼问道,“所以你对我们这些师兄弟,你对师父,没有半分愧疚?” 顾扶风的眼眸中闪过一分异样,半晌,他缓缓垂下眼眸,隐去眼中神情。 “......我就这一条命,还能如何还?”
第二百四十三章 至纯剑心阵前论 他从没有主动杀死过任何一个嵘剑阁的人。 还曾在几年前南蒙大兴洪灾之时,暗中给嵘剑阁送去大量物资,解救过不少被困的小师弟。 而相反,嵘剑阁的人早已经杀死过他无数回了。 他身上那一条条狰狞的疤痕,都可以作见证。 这不是嵘剑阁留情。 也不是因为他命大。 而是他无数次垂死之际,怎么也不甘心咽下那一口气。 破云看着顾扶风,突然从他的面孔中捕捉到了他离开嵘剑阁后的生活,他一时沉默,似也没想到会被这样反问。 作为一个剑客,最先学会的,就是接受死亡。 不只是别人的死亡。 也是自己的。 然而,死亡的痛苦只在于一瞬。而更多时候,死亡都比活着要轻松。 顾扶风可以自裁于嵘剑阁,将身上骂名以一抔黄土隐去,在时光浪涛的冲刷下,成为嵘剑阁历史上的一个可以被忽略的小小差错,也成为江湖历史上茶余饭后偶尔提及的蝼蚁一般的闲话。 可他没有。 他偏偏选择了最难的一种—— 活着。 苟延残喘地活着。 嵘剑阁第一剑士,身负天下第一剑阁的荣辱,怎会不爱惜羽毛? 可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他愿意接受终身逃亡、不断辗转于生死边缘的命运,忍受所有兄弟手足、师父师尊刀剑相向,人人非要在他身上剐一刀不可的痛苦,而最终成为一个别人口中充满厌憎和恐惧的“杀不死的剑客”? 破云很想知道。 从那个风华绝代的大师兄离开嵘剑阁,他就开始不断揣测着他背后的动机与答案,时隔多年再次相见,他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就为了一个女人?值得么?”他略带嘲弄地问道。 “不只是为了一个女人。”顾扶风看向破云,脸上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深沉与肃然,“是为了一种命运,一种抗争。” 看着破云仍是不解的眸子,顾扶风转过头。 他不需要被理解。 “这世上没有值不值,只有愿不愿。我顾扶风只做我该做的事,不该做的,我不情愿,刀架在脖上,我也不做。” 顾扶风说罢,拿过破云手上的酒壶,豪饮一口。 这便算是回答了。 “可你怎知什么是该做的?”破云又问。 “世间有道,有法,有公。该做的,不由我评判,我做的,自有天来断。”顾扶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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