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饷失窃一事是连夜递到宁帝面前的,天还没亮时就有宫人来请。 卿如许站在龙元殿外等了许久,见得兵部、刑部、大理寺的人依次进殿,紧接着便是承瑛和承奕到了。人们来来往往,殿中似乎“热闹”得紧。 待过了午膳时间,众人皆已离去,才轮到卿如许进殿。 龙元殿中气压低迷,卿如许便乖乖跪坐着,宁帝不开口,她也不敢起身。 半晌,才听得宁帝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卿如许垂着眼眸,道,“知道。” “你知道还敢这么做!” 宁帝指着她怒斥。 “承奕跟你是什么关系,你自己心里没点谱么?当时在场的官兵有百余人,那就是百余张口!但凡有一个嘴不牢靠的,你这辈子就毁了!就算朕替你下旨封住他们的口,可谁能保证此事就不会外传出去?说不定现在长安的街头巷尾,就已经把这点破事渲染得天花乱坠了!你要怎么解释?你要跟谁解释?” 宁帝气得脸色铁青,来回踱步。 “你也是饱读诗书,通晓礼义,怎么就不知道做事的分寸?你是女子,女子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能跟男人一样吗?还是这都是你那个养父教你的,养得你无法无天,骄纵任性?!” 养父? 此事不提也罢,即是提了,卿如许心中难免有些不忿,到底没忍住,开了口。 “陛下责怪得是,臣自小养在山野之中,自然不比那些长安城中长大的女子金贵懂礼。臣便是要从那偏远之地来到这长安城,就已经撞得头破血流,还几次三番被人诬陷,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若要臣能早日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女人,该谨守本分,早些嫁人,那么今日也不会站在陛下面前,这样气着陛下了。” 她语气平平,可字里行间都带着软刺。 宁帝愤怒地抬手指着她,“你——” 卿如许静静垂眸跪着,露出清瘦而倔强的下颌。 “你还敢顶嘴!” 宁帝骂完这一句,便望着她,不再一昧斥责,只沉默了下来,口中喘着粗气。 她惯会揣测人心,拿捏人的弱点。 方才这一番话,就又被她戳到了软肋。 她若是能自己选择,生活在锦衣玉食的皇城中,生活在父亲的羽翼下,难道不比在外面摸爬滚打、跟旁人你争我抢要更逍遥自在么? 宁帝垂下胳膊,望着窗户边那一排在如斯寒冬中依然娇艳绽放的花朵。 “......你来说说。” 他的情绪比方才平缓了一些,重新看向她。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为了帮承奕掩饰他盗取军饷之事,还是,你真的同他......有私情?” 卿如许并不讶异于宁帝的揣测,他这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生性多疑,会猜到他俩是为了脱罪才出此下策,也是正常。 卿如许这才抬起眼眸,道,“承奕没有偷盗军饷。” 她没有用“三殿下”这个称谓,而是直呼其名。 “俗话说捉人捉赃,他们只是在存放赃银的附近遇到了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可那附近的住户多了,若说我俩有嫌疑,那么附近居住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再者,昨日在魏国公府的宴席上,提前离席的人不只是我跟承奕,平卢节度使商茨也同样提前离席了,怎么就无人怀疑过他?再者,陛下方才已经听那么多人描述过现场,我说陛下担心的事是子虚乌有,陛下信么?” 宁帝道,“朕相不相信重要么?得天下的百姓相信,得你未来的夫家相信!” 卿如许听得“夫家”二字,眼皮一跳,她立时抬起眼眸,看向宁帝。 宁帝这才道,“所以朕已经决定了,朕过几日就会下旨封你为苒华公主,嫁与安平侯府的杨臻。如此一来,外界的流言蜚语自会止歇。杨臻年轻,品貌端正,同你也很般配,五月正是好时节,大婚,便定在那时吧。” 他一甩袖子,仿佛他的决定不容置疑。 杨臻?品貌端正? 卿如许缓缓攥紧了衣衫,强压下心头的恼怒,道,“陛下,您不是不知道朱雀街一案中杨臻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残暴不堪,有多少女子被他折磨至死,您难倒忘了么?您要把我......嫁给他?” 宁帝道,“如今长安城中同你适龄还未婚配的男子本就不多,朕也不想委屈你。驸马的人选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朕总是怕你你会不满意。杨臻早前年少,是有些糊涂事,可如今他已经改过自新,你是朕的女儿,他不会欺负你。再说,他的府邸就在长安,离紫宁宫也近,朕只希望你能好好地留在朕的身边,让朕时时都能看见你。若你真有个什么不高兴或不满意的,朕定会为你做主。” 卿如许的目光似一柄锋利的刀刃,要直直地探进人的心里去。 宁帝看了一眼她,又缓缓移开视线。 卿如许轻启朱唇,问道,“倘若以后杨臻欺我,辱我,我忍无可忍,意欲悔婚,陛下您允是不允?” 宁帝略一迟疑,只说了句,“......他不敢这么做。” 卿如许并不意外听到宁帝的答案,她的唇边挂起一分冷笑,“可我不信。” 她高声道,“所以,我不嫁。” 宁帝的眉心沟壑纵横,龙颜不悦,“你难道要抗旨不成?” 卿如许看着帝王脸色阴沉,却并无退意,反而突然勾唇笑了起来,道,“若臣真要抗旨,陛下您会如何?难道......杀了我么?” 宁帝看着卿如许,愤怒之下,亦有些错愕,仿佛他从来都没认识过她。 “可是,您不会。” 卿如许缓缓地勾唇一笑,“因为您应该不会忘了,当年的朝凤公主吧?” 宁帝听她突然提及这个名字,顿时明白了她要说什么,血气一时上涌,“卿如许!你大胆!” 卿如许却毫不畏惧,继续把话说了下去道,“当年的朝凤公主惨死于异国他乡前,她曾给您寄来了无数家信,不断地呼求您的关注,您的解救。然而,您是如何做的呢?陛下,如您所说,我是你唯一的女儿了,难道,您就一定要把我也往火坑里推不成?” “你放肆!” 宁帝胸中压抑的怒火一时收不住,抬手将手边的茶杯往地板上掷去。 天青色的碎瓷片四下飞溅,恰好有一片划过卿如许的额头,瞬间擦出一道血痕。 卿如许感受到细碎的疼痛,她略一皱眉,又恢复了如常的平静。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道,“陛下,我身上流着您一半的血,也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难道您不觉得,您之所以看好我,其实是因为我同您很像么?您根本不必兜圈子,什么林家三代忠良,什么杨臻品貌端正......您倒不如开诚布公一点,毕竟我也不是那些单纯无知的女子,我知道什么是政治,什么是手段。” 她身姿纤瘦,静静地立于在殿中,像一朵带刺的蔷薇。 声音不高,却带着凛冽。 “您既然对我身上的另一半血脉心有顾虑,也想借此实践所有帝王想要实现的帝国梦想,那就请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自然也会为了您的理想而冲锋陷阵。其实,相信一个林幕羽,相信一个杨臻,或相信我府中那一群仆役,远不如您亲自来相信我。毕竟,我才是您真正的女儿,不是么,父皇?” 撕去伪装的过程,总是血淋淋的。 无论于人,还是于己。 什么苒华公主,什么般配,宁帝今日发这么大一通脾气,也不过是借题发挥,想以此来胁迫她,让她乖乖地按着他选定的路来走。 宁帝望着卿如许,脸色阴沉,半晌没有开口。 他心中所思,俱被卿如许直言不讳地拆穿了。 卿如许道,“既然父皇需要时间来考虑儿臣的建议,那儿臣今日就先行告退了。”她说罢,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夜深私话酒满樽 柔黄的烛火照亮了女子的面颊,额头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因未及时处理,伤处边缘有些发红。 承奕的脸上凝了一层寒霜,道,“你到底说了什么,惹得父皇如此暴怒?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如实说就好,莫要都揽到自己身上的么?” 阿汝忙端来药箱,将沾了水的纱布递给承奕。 卿如许静静地端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着香炉上那即将燃尽的香料,余烟已经变得浅淡,烧红的火点也即将湮灭在香灰中。 “憋屈得久了,就不想再忍了。” 承奕顿了顿,才又抬手用纱布为她轻轻地拭去血污,又拿了药膏,给她一点点涂上。 “咝......” 卿如许感到伤处刺痛,颦眉躲了躲。 承奕瞪他,又按住她的下巴,继续给她涂药。 卿如许问,“你知道陛下要把我再嫁给谁么?” 承奕手下一滞,垂眸看她,“谁?” “杨臻。” 承奕缓缓收回了手,看着她,眉宇间阴霾尽现。 过会儿,他道,“等我找到那个真正的公主,把你从这个位子上换下来。” 卿如许闻言,目光微微躲闪,口中道,“已经晚了。”她又叹了口气,“我今日一气之下已经一口认下这个身份,喊了他一声父皇。我想要利用公主这个身份反过来胁迫他,让他取消这桩婚事,取消对我的监视。” 承奕怀疑地道,“父皇会答应?” 卿如许心里也没底,默了默,道,“.......我只知道如果他应允了,那么我的公主身份一旦被拆穿,我会死的很惨。” 承奕不置可否,这身世之谜真是越来越棘手。 “我以为你并不想做这个公主。” 卿如许苦笑,“我是不想做。这个身份让我如笼中之鸟,痛苦不堪,处处受限。可是......我也是今日突然明白过来......” 见她沉默,承奕追问道,“什么?” 卿如许抬起双眸,“......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若它也能让我以此为据,反戈一击呢?” 承奕看着她,他明白她的意思。 这个公主身份,显然是一个风暴集中的浪口。可若冒险一试,好好利用呢? “你可想清楚了?这条路,一旦走上,绝无回头的可能。”承奕皱眉道。 卿如许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已经看到即将要面对的那可能会将她生吞活剥的风暴。 “如今......我哪里有选择?” 她又收回目光,垂眸低语,“只是,这对于那个真正的公主而言,似乎不太公平。也许......我应该问问她,是不是想做这个公主......” 承奕听她言语中似有愧意,无奈道,“你连她现在姓甚名谁,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何来这些顾虑?再说了,以你现在的处境,她再出现,可就是一个恐怖的存在了。” 这也是承奕一直极力想要找到这个人的原因。若不能把这个真正的公主掌握在手中,而是被别人先发现了她,那么现在这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只怕也要不复存在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61 首页 上一页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