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许抬了抬眼皮,却不敢直视宁帝,略一犹豫,道,“.......若是臣赢了,还请陛下就不要再生气了。” 宁帝的眼睛逐渐变得幽深,顿了顿,道,“何出此言?” 卿如许埋头道,“陛下既是看了臣的谏言册子,又唤臣来,那定是臣折子里的诳语悖言,惹得陛下不高兴了。” 宁帝抬了抬下巴,佯作不高兴道,“你既然知道你是诳语悖言,又为何敢这样写?......蔡老绝不会把这样的折子递给朕。你是故意背着他偷换了折子,要来气朕?” 卿如许的小心思,尽被宁帝看透。 她这折子言辞犀利,本是被蔡老否决了的,但她又让阿争深夜潜进书院,偷偷塞了回来。 说来,这么做也是一场赌博。她知道宁帝屡次破格提拔她,多少也有见她是女流之辈,却偏要来闯这朝堂的猎奇心。既然力排众议把她选进来,那断然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宁帝不主动召见她,她便只能自己想辙让他非得召她不可。 卿如许往后挪了挪软垫,伏身下去行礼。 “回禀陛下,臣确是有意为之,但却不是为了气陛下。” 宁帝道,“怎么不是为了气朕?众臣皆劝朕要善待辉月将军,偏偏你却要劝朕杀了他,你这是何意?” 卿如许道,“既然是谏言,臣只是建议,采不采纳,是陛下可以定夺的。” 她微微抬起头来,神情不卑不亢。 “辉月将军与陛下相逢于微时,又平定边疆叛乱,收复西南十二郡,确实为我大宁王朝立下汗马功劳。但今时不同往日,将军恃功傲物,嚣张跋扈,屡屡冲撞陛下。甚至在与其他同僚的往来公文中,竟用了‘令谕’二字!已是把同级别官员当作下属,是对皇室极大的挑衅!” “众臣谏言陛下以和相待,自有他们的顾虑和道理。可是究竟要如何看待,陛下自然是最清楚的,否则又岂会有辉月将军如今的权势和风光呢?” “臣的折子确实是一本黑账,罗列了辉月将军的过往错处。也确实是言辞犀利,攻过箴阙,草茅危言。但也是句句有理可证,绝非危言耸听!陛下您又何尝不清楚个中是非呢?故而,众臣谏的,是忠言。但臣谏的,是心言!” 宁帝听罢,沉默了片刻,眼底浮浮沉沉。 辉月将军如今功高盖主,确是他有意纵之。众臣皆知他不满,又迫于边疆稳定的压力,只得递上一道道折子劝说安抚。可殊不知,这些分析利弊劝其忍耐的话语,远不如卿如许这一道直言不讳的折子更有效。 她那笔底烟花的才华,用在骂人上,也是笔酣墨饱,带水带浆,辛辣精妙,趣味横生! 宁帝道,“心言......你倒会投机。” 话虽如此,可语气中却很是松快,又话口一转。 “我看你的折子上,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若是内容有假,你这脑袋,便没法好好长在那脖子上了!” 卿如许道,“回禀陛下,上述所有,皆有据可查。臣敢写,自然也知道有些事情隐而不发,只是以待他日,聚沙成塔,一击即中!” 宁帝闻言,手指淡淡拂过棋桌,过会儿,才道,“......即是如此,便把你手上收集到的,下回带给朕吧。” “是。” 卿如许口中答应下来,眼睛却又向上瞟了瞟,看着宁帝脸上的神情,迟疑了一下,又再次开口。 “陛下......臣六亲无靠,朝中无依,敢写这样的折子,做这样的事,其实所倚靠的,只是陛下您的赏识。” 宁帝的眼睛又转向她。 她身形瘦削,伏在地上便愈显娇小。那窄窄的肩膀,仿佛不堪其重,但凡什么压上去,都能让她再也直不起腰来。 “.......臣还有许多能替陛下做的事,还有许多旁人做不得,但臣敢去做的事。臣不远万里从珉州来到京城,为的就是效忠陛下。臣如今只差一个机会!” 她言辞凿凿,额头磕在榻上,静静等待着回应。 殿中静默了片刻,宁帝的目光依然落在卿如许身上,令她肩头有种沉甸甸的压力。 “......先下棋吧。” 宁帝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若你赢了,朕再考虑考虑你的提议。” 卿如许抬起头来,歪着脑袋眨了眨眼,道了声,“好。”
第八章 华乾初见三皇子 棋才下了一半,忽听得宫人传报,三皇子请求面圣。 卿如许一听承弈要来,顿时来了几分精神。可人家父子俩聊事,她一个外人在场恐怕不便。 正犹豫是否要出言请退,就见宁帝看着棋局道,“该你了。” 卿如许只好执起白子,耳边听到已有脚步声进殿。 三皇子承弈进来后行过礼,便跪在榻前,宁帝却视若无睹,只专注地盯着棋盘。 卿如许也只偷偷瞄了一眼承奕,心中却是一惊。 年轻的皇子眼圈发青,形销骨立,状态实在极差。 “.......父皇,母妃自去年一病不起,整日汤药不断,而今每况越下,成日昏昏沉沉,最近几日已然吃不下也喝不下,太医均束手无策,儿臣担心,怕是母妃不日便要……” 承弈面色凄绝,声音哽咽。 “……母妃最大的心愿,便是父皇能去看她,还请父皇念在母妃对您一片真心,能前去探望!” 他伏身于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早闻三皇子孝悌忠信,温良谦恭。可惜,澄妃虽从王府时就跟了宁帝,但等到陛下登基,她却失了荣宠,连带着三皇子承奕受到波及,还屡次因他母亲之事冲撞宁帝,故而这些年在几位皇子中,都算一个边缘人物。 宁帝闻言,面上却无一丝波动,落子不快不慢,依然专心棋局。 卿如许隔着棋桌,看到承弈衣衫下的手指骨节发白,攥得死紧。 “.......父皇,常言一日夫妻百日恩,当年母妃为您同外祖父决裂,后又在皇祖父面前为您美言,而今不过是想在阖眼前再见您一面.......” “哗——” 宁帝猛然抬手扫落一旁茶杯,茶水飞溅,沾湿承奕的衣领和袖口,瓷杯骨碌碌地滚着,停在了承奕的身侧。 殿中宫人也立时纷纷跪倒,大气都不敢出。 卿如许的手还捏着一只棋子,半悬在棋盘上。 宁帝脸色已然不好,可摔过杯子后,也只朝卿如许道,“继续。” 卿如许只好落子,心头也是战战兢兢。 承奕一直跪在地上,棋下了多久,他就跪了多久。 殿外更漏声起,宫人默默在帘幕间穿梭掌灯,屋中灯火亮起,低垂的帷幕在夜风中轻轻摇摆。 “你输了。” 宁帝落完最后一子,揉了揉僵硬的肩膀,道,“方才有人大吹法螺,夸下海口,如今这棋下完了,她要怎么说?” 卿如许扁了扁嘴,脸上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道,“......陛下棋艺高超,臣就算是闭门苦修三年,只怕也是赶不上的.......臣输了,甘愿领罚。” 宁帝见她垂头丧气,同她折子中那铿锵凌厉的画风截然不同,一时也有些失笑。 “动了那么多脑筋,要跑到朕面前来,结果也就是......” 他抬起手指,无奈地指着卿如许。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泼皮丫头!” 卿如许眨巴眨巴大眼睛,继续装可怜。 宁帝又道,“朕原本打算,若你输了就罚你去洒扫宫苑,可你耗了朕整整一个下午,仅仅如此那可是轻饶你了。” 卿如许咬了咬唇,掀起眼皮,小声道,“陛下......您也看见臣这小身板了,太重的惩罚,臣恐怕也领受不起啊......” 这话已是在同宁帝求情。 宁帝见她认怂认得极快,俨然还是个生怕责罚的小姑娘,便是呵呵一笑,站起身来,道,“你啊!那就......罚你入翰林院,担当起草诏书之职,后日便来朕这殿前待诏吧。” 翰林院乃起草机密诏制的重要机构,翰林供奉虽无实权,却是养才储望之所,直接受天子管辖,可参与议政。宁帝虽说这是责罚,实则是钦点翰林,给予卿如许无上的荣光。 卿如许闻言,大喜过望,连连伏地谢恩。 “行了,天色已是不早,早些回凤麓交接一下吧。” 卿如许离开时,又在门口逗留了片刻。 听得宁帝朝三皇子承奕冷声说了句,“想跪,便继续跪着。”便折身走入后殿去了。 透过窗棂,地上的身影仍伏在原地,似飘在湖面上的浮萍,孤寂无声。 寅时。 年轻的皇子拖着麻木酸痛的双腿,就着熹微的晨光,一瘸一拐地走出殿门。马车已然等候在一旁,可那旁边的红墙下,却还站着位女子。 穿着一身属于凤麓书院的学士官袍,眼如冷泉清澈,眉如柳叶温婉,束于头顶的乌发似泼墨流云。 承奕顿了顿,才又朝前走了过去。 卿如许迎了过去,脸上笑颜如春风和煦,“见过三殿下。” 承弈听得声音,这才认出她就是方才殿中陪着宁帝下棋的女官,又想起方才自己的狼狈之色,便皱了眉头,“何事?” 卿如许抬起双手,上面托着一个锦绣布囊,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看起来沉甸甸。 “殿下,给您的。” 承奕抬眉不解。 “这是臣做的盐袋,里面放了些活血化瘀的草药,原是臣给自己备的,想着今日入宫恐要跪上许久。这东西很有效的,敷在膝上半个时辰,人就会好很多。请殿下试试。” 承弈看着那布囊,却未伸手去接,他的眼中似有狐疑,“你一直在这儿等着本王?” 卿如许倒也没否认,“是,见殿下一直没出来,也不知要等这么久。夜风好凉,已打了几个喷嚏,可能着了寒气。” 承奕冷冷道,“本王没让你等。” 卿如许抿了抿唇,脸上笑容不减,“是,是臣自己要等的。等到了,殿下不肯收,也是臣自己活该。” 承奕闻言,又看了她一眼。 卿如许也没收回布囊,继续道,“这布囊里真的只有盐巴和草药,三殿下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可臣真想攀附巴结,不是还有更好的人选么?” 承弈见她直言不讳,半点不加修饰,也是略一错愕。 但她所言也是在理,任谁都看得出他如今备受冷遇,她若想攀龙附凤,比他更好的选择比比皆是。 “实不相瞒三殿下,臣其实还善歧黄之术,早年在珉州一带也曾行医救人。听闻殿下母妃重病,左右这宫中御医已是无法,若殿下肯一试,臣也愿尽绵薄之力。” 承弈又打量了下她,反问,“你会医术?” 卿如许道,“民间行医不同于宫中,有些怪诞稀奇的法子,臣也有医治疑难杂症的经历,倒不能保证什么,只是试试。”她说罢,又回头看了一眼周围,道,“既然殿下还要时间考虑,那臣就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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