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栋抬起杯盏,一饮而尽。 目光扫过郭琅那张含笑的脸,文人儒雅脸上掠过一丝阴鸷之色。 郭琅今日一早前来,刚刚坐下便将碧螺之事与他说了,不仅如此,郭琅甚至还亲自处理了碧螺,话里话外之意,都是让他无须担心。 堂堂京兆府尹,郭琅哪儿有这般好心,这般做法,无非是在告诉他,如今他郭琅手里,也有了宋家的把柄。 他们,两清了。 面上阴鸷之色一闪而过,宋文栋放下茶盏,在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恢复到了那副文人孤直模样。 他拱手道:“今日之事,多谢郭大人解围,等到风声过去,下官便捉了那逆子来亲自上门道谢。” 郭琅摆摆手,似乎不甚在意道:“诶,六郎与娟娘即将成婚,你我二人本是亲家,何须如此见外。” 听了郭琅的话,宋文栋从善如流地附和道:“自然,自然。倒是文栋多想了。” 保养得当的白皙面孔上流露出一份自然的紧张和讨好之意,郭琅见状,八字胡下笑容更加满意。 约莫两三年前,郭家三子郭跃带着宋冉在城南的丰春楼里找乐子,不料下手太重,将丰春楼一个雏妓弄死了。 郭跃不敢将此事告诉自己的父亲。那天晚上,是宋文栋找来的人,买通了丰春楼的鸨母,将那雏妓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了城南,找地方埋了。 待郭琅知道此事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之后宋文栋找到他,却是轻而易举地带过了此事。 都是千年的狐狸成精,郭琅知道,宋文栋口中的“举手之劳”可不是什么免费的好处。 于是这天之后,郭跃与宋冉的关系越发亲密;宋家也得到了照拂,甚至最后,还将宋娟送进了郭家做三品大员的嫡儿媳。 风水轮流转,他郭家的孽畜因为女人将把柄送到了宋文栋的手里;六年之后,他宋家的嫡公子因为女人,又将把柄送还到了他郭琅手上。 妙哉,妙哉。 帷幔外春风大作,吹得纱账呼呼作响。 郭琅透过宋文栋身后的纱账,隐约可见远处城外高山叠嶂,延绵万丈。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漫道:“时候不早了,京兆府还有些公务处置,某便先回去了。” 宋文栋闻言,连忙起身送了郭琅出府。 春光四溢,照在宋文栋的脸上,尽显讨好之意,然而当郭琅离开,送走郭琅后,那笑意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儒雅的脸上最后一丝表情消失,神情麻木的像是一张白板。 他抬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骄阳如火明亮,让他不由眯了眯眼。 片刻后,他垂下眼来,从大门旁的门房里找出一根足有手臂粗的木棍,朝着宋冉的清风阁走去…… * 冯妈妈慌忙闯入老夫人院子里的时候,丫鬟宝鸦正在伺候老夫人梳头。 左挽右挽,老夫人却始终不满意。 宝鸦有些为难的攥着手里的梳子……以往都是碧螺在给老夫人梳头,然而自打碧螺去了清风阁院子里,这个差事便落在了宝鸦手里。 她手不如碧螺灵巧,嘴也不似碧螺能说会道,在老夫人身边,每日都要挨骂。 老夫人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拧眉冲她道:“你这丫头,手是木头做的不成?瞧瞧,将我的头发梳成什么样子了?” 宝鸦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恰逢此时,冯妈妈的呼喊声从屋外传来—— 宝鸦一眨眼,见冯妈妈像是一阵风似的来了扑到老夫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夫人,出,出事了。大少,少爷,老爷……” 见着婆子惊慌失措的模样,老夫人拧了拧眉,让宝鸦给她倒了一杯水顺气,问道:“何事这般慌张,你说清楚。” “老爷,老爷抄着棍子进了大少爷房里,要,要打死他……” “什么!” 老夫人“蹭”的一下从椅子上坐起,梳妆也顾不得,拿着拐杖急急忙忙地往清风阁赶。 清风阁内,宋文栋单手抄着木棍,面无表情的模样看得一旁的丫鬟婆子,瑟瑟发抖。 宋夫人像往常一样地拦在宋冉面前,哭喊着:“郎君,你若是要打他,便连我一道打死好了。” 这些日子里,相似的话她已经说过数次,却是屡试不爽。每每宋文栋听了,纵使是勃然大怒,也只能甩袖离去。 然而今日,她话一出口,宋文栋却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问她:“你真要护着这孽子?” 宋夫人已是心力交瘁,自是没听出宋文栋言外之意,点了点头,继续道:“冉儿咱们唯一的儿子,郎君若是打坏了他,那不是要妾身的命吗?” “哦。”宋文栋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手里的木棍却是毫不迟疑的落在了宋夫人身上! 他手下没留情,一棍子打在宋夫人背上。身娇体贵的官家夫人惨叫一声,旋即便软踏踏地倒在地上没了意识。 宋文栋见妻子被自己打倒在地,只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声音冷漠:“慈母多败儿。” 直到此时,宋冉方才发现自己今日大难临头。 他慌忙从床上滚下来,一双眼警惕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宋文栋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表情,木然模样,像是宗堂里的一张画像。 “父亲,儿子,儿子知错了,您,您别……”他慌忙求情,可已然太迟。 宋文栋抄起手中的木棍,猛然一下将他打倒在地。 清风阁里传出宋冉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宋文栋手里的棍子毫不迟疑的落在他身上,一下又一下…… 周围的丫鬟婆子被吓得瑟瑟发抖,却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下一刻,宋文栋手中的棍子便会落到自己身上。 清风阁内,只剩下了宋冉不住的哀求声,和连绵不断木棍撞击皮肉的声音。 不久之后,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逐渐转弱,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宋老太太步履蹒跚走进清风阁里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被打倒在地的儿媳,血肉模糊的孙子,和一脸漠然的宋文栋。 “母亲。” 见了她来,宋文栋淡定地扔下手中木棍,朝她行了个礼。 宋老夫人怒极攻心,抬起手来,一个响亮的巴掌便落到了宋文栋脸上。 “你,你敢打自己的妻子和亲儿子,你这孽畜!孽畜!” 刚才那一巴掌,宋老夫人使了十成的力气,宋文栋的头被她打偏了去,白皙的脸上迅速地浮现出红红的五指印。 宋文栋却恍然未觉,抬头看她一眼,顺着她的话道:“母亲是儿子的母亲,既然母亲说儿子是孽畜,儿子便是孽畜。” 宋文栋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浅浅的棕色,若是阳光正好,便会泛着琥珀一样的光泽。 当年他新科及第之时,秦国夫人遥坐帝王身边,曾赞过他这双宝石似的眼睛,清澈无双。 宋老夫人凝着自己儿子那双琥珀似的眼睛,却第一次发现,这双眼里装着她看不懂的冷漠麻木。 “你……你……” 老夫人双唇微颤,指着他哆嗦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宋文栋冷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在她震惊目光中草草行了一礼,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清风阁。 春日艳阳仍旧悬挂在头顶之上,宋文栋再次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漫天暖意却渗不进他眼中分毫。 *[EC2] “姑娘,好消息。” 幽山别苑里,拂珠挥了挥手里的书信,笑着朝宋姝走来。 初夏将至,幽山一连多日阴雨绵绵,宋姝将房内的茶几放在了窗边,又在捣鼓她那些胭脂水粉。 拂珠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姑娘,钱知晓来信,说是宋冉被宋大人打断了腿。” 闻言,宋姝有些惊讶的侧目,问她:“钱知晓可说了是为什么?” 拂珠见她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睁大,笑道:“原来姑娘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呀……” 宋姝睨她一眼:“废话少说。” 拂珠微微一笑,将信放在她眼前:“姑娘还是自己看吧,精彩得很!” 宋姝伸手,从窗外接过拂珠递来的信,目光迅速扫过信上文字…… 秀美的眉峰蹙起,她将信纸搁在木桌上:“郭琅,宋文栋,好大的胆子!” 因为宋姝的要求,钱知晓的人这些日子来密切地观察着宋府的动态,顺理成章地,也便知道了宋冉奸污碧螺,以及碧螺上京兆府告状之事。 守在京兆府外的探子见了碧螺进去,等到日落却也没见她出来,过了两日,京兆府内的探子来报,说是郭琅的师爷刘碑深夜里进了散禁碧螺的牢房,第二日一早,牢房内便传来了碧螺的死讯…… 钱知晓顺藤摸瓜,将郭跃在丰春楼的旧事一并查了出来,送来了别苑。 想起钱知晓信中所言,拂珠细眉高挑:“宋冉被打断了腿,关在房里,只怕是下半辈子都要在轮椅上过了。宋大人这回倒可以算是大义灭亲了。” 闻言,宋姝冷笑一声:“他可不是大义灭亲……” 宋冉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下祸事,让宋文栋进丽景门里走了一道不说,如今又亲手将把柄送到了郭琅手上,费了宋文栋一手好棋。 宋文栋这是再也不能容忍他坏事了,索性打断了腿关在家里,一了百了。 绵绵细雨被微风带进回廊,沾湿了拂珠满头,宋姝见状,招手唤了拂珠进屋,顺手将手里的暖炉递给了她。 拂珠接下暖炉,冰凉的手瞬间变得温暖起来,冷得泛乌的嘴唇也恢复了些血色。 宋姝皱皱眉:“下雨天,冷着呢。” 拂珠微微一笑:“厨房里烧着柴火,不冷。” 宋姝将信将疑的看她一眼,回到原来的话题,又道:“郭琅既然敢杀碧螺,一定会派人去将她哥哥一道灭口,你帮我托钱知晓务必救下碧螺的兄长。再过一个月便是□□诞辰,到时候请钱知晓带他去皇城前敲‘鸣冤鼓’。” 听见“鸣冤鼓”三个字,拂珠微微侧目。 “姑娘这是想将事情捅到新皇面前去?” 宋姝点头。 大景国开朝□□崇奉法家,治国信奉“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若是碧螺的哥哥能在□□诞辰时敲鸣冤鼓,告御状,无咎在老祖宗和天下万民的眼皮子底下,定不会姑息。 狂风裹着细雨吹进屋里,吹得窗棂碰撞,呼呼作响。 宋姝坐在窗边,感受到丝丝细雨打在自己侧脸,却惬意似地闭上了眼。 她费尽心思的栽赃陷害没能让宋家倒台,可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不是吗? 唇角勾起一丝满意笑容,拂珠见状,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手里的暖炉,走到她身边。 “姑娘,我还有一事。” 宋姝抬头,只见拂珠清秀白皙的面孔似乎有些担忧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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