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梦做到这里,烟年便猛地惊醒了过来。 她恹恹起身,妆镜中映出憔悴的面容。 这脸上没有半分笑容,满是麻木与疲惫。 皇城司追捕之下,指挥使又能挺多久?燕燕拒绝随她回去,蒺藜了无音讯……她闭上了眼,顿觉今年的秋格外肃杀。 正发呆时,忽地门前珠帘一动,翠梨挑了帘子进来。 烟年抬头,不由一愣。 她从未在翠梨脸上见过如此焦灼的神情。 “娘子!”翠梨压低声音,急切道:“不好了,快随我去一趟东池院!”
第31章 翠梨心急如焚, 勉强维持镇定神色,其实衣袖下的帕子已经被搅得不成型了。 烟年比她沉着,在前去东池院途中, 不露痕迹地向后扫了一眼,轻声道:“柴房是么, 我自己去便是, 你去把丫鬟们赶走。” 翠梨这才发现了遥遥躲在树后的几个丫鬟,顿感羞愧难当:做了那么多年细作,竟还会犯此等低级的错误。 她点了点头,立刻前去打发人。 烟年则摇着小扇,假作赏荷, 脚步悄悄往东池院前去。 东池院荒废已久, 只有三两下人会不定时前来洒扫, 门上落了锁,庭中伸出两根老树枝桠,看着分外凄冷。 烟年走到门前, 脚下忽然一顿。 她闻见了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来不及多思考,她静观四下无人, 墙头也无暗卫值守, 迅速从墙边坍塌的狗洞钻了进去。 专业细作,干惯脏活, 钻狗洞毫无心理负担。 她拍了拍裙摆,拔下发钗握在手中,推开柴房门。 血腥气顷刻充满她的鼻腔。 蒺藜伏在茅草堆上,面色脆如金纸, 双臂与腰侧的伤口简单扎了两条残布,额上的淤青触目惊心。 血浸透了布条, 他在烟年震惊的目光中昂起头,对她虚弱地一笑:“烟姐。” * 蒺藜是逃来的。 不知何人出卖了他,皇城司清晨摸到了他藏身之处,可怜蒺藜大清早被惊醒,漱口都没来得及漱,便开始了逃命之旅。 边逃边骂那无名同僚缺德,自己把他当战友,他拿自己当业绩!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一人逃,一伙人追,蒺藜试了各种躲法:伪装成路人,藏入女子香闺,趴房梁……但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三日后,体力消耗殆尽,山穷水尽之时,只能跟着乌都古的指引,藏到了叶府的柴房中。 今晨,乌都古带翠梨找到了他。 翠梨这些年被烟年护得太好,没见过世面,遇到此情此景,吓得六神无主,连忙去告知了烟年。 蒺藜拖着满身伤口,在此苦等多时,直到见到烟年站在面前,他才彻底安下心来。 “烟姐?” 烟年不答。 蒺藜顿感不妙,模模糊糊睁开眼,烟年的脸逆着光,看不出神情如何。 烟年知道,她应该立刻把蒺藜赶走。 是的,立刻,多一秒都不行,优秀的细作应当有宏大的格局,隐藏自己直到最后一刻,成为累赘时则慷慨赴死,一切为了任务。 为了伟大的、该死的任务。 如果今日指挥使站在此处,蒺藜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她闭了闭眼,艰难开口道:“蒺藜……” 蒺藜的声音染上哭腔。 “烟姐,我想活,你别赶我走。” * 烟年顿住。 蒺藜哭了,这是他第二次在烟年面前哭。 上一次是烟年觉得他不顶用,准备把他送还给指挥使,蒺藜不想回去,抱着她的腿哭了大半宿,害得她差点误了次日的琵琶演奏。 烟年被他哭得脑瓜子生疼,心一软,捏着鼻子留下了他。 这一次,他通身伤痕、奄奄一息,蜷缩在暗无天日的小柴房中,求她不要赶走他。 两腿受伤,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逃了,烟年就是他最后的庇护所。 “烟姐,”他乞求道:“我躲在这儿极为隐蔽,叶叙川他不会发现的,待得风声稍松,我就立时离开,绝不会碍烟姐的任务。” 烟年心里苦笑。 他想得真天真,不被叶叙川发现,这怎么可能呢? 他在这里待着,需要药,需要冬衣,需要餐食……自己能护住他一时,能护他两三日,可再长下去,迟早要被发觉的。 若是他被叶叙川发觉,移交给皇城司,那就真的全完了,她,蒺藜,燕燕,老周,一个也逃不掉。 细作营教过她,小不忍则乱大谋,行事当以大局为重。 不过是一个蒺藜而已,这货来汴京两年半,乐乐呵呵,一事无成,抛弃掉一个没用的他,来换自己不暴露,是一桩极为划算的买卖。 可是…… 烟年闭上眼。 可是他才十八岁,一切权衡利弊,对他来说都太残忍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烟年不是指挥使,她永远也无法如此冷酷。 所以,她蹲下身,纤细的掌骨牢牢扣在蒺藜的肩头。 “留在这里,一步不准出这间柴房,拿着这个。” 烟年从怀中取出燕燕的那枚小护符,塞在蒺藜手中,蒺藜刚要接下,烟年忽地把手一缩,皱了皱眉,沉吟道:“……不成,若是我……” 角落里堆着陈柴,她蹭了些血迹在护符上,随即把它扔在了柴禾堆的空隙中。 “这样好些。” 她抓住蒺藜的头发,逼迫他保持清醒,一字一顿道:“接下来我说的这番话,你要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当他找到你,审讯你的时候,一个字都不准错,听见了没!“ * 接下来的三日,一切风平浪静。 第三日上,蒺藜伤口处理不当,不慎发了烧,烟年二话不说,当日就给他送去了伤药。 蒺藜再没见识,也知道这是高级货色,问是从何而来,烟年颇为淡然:“从叶叙川药盒子里拿来的,不够还有。” 蒺藜烧得糊里糊涂:“烟姐,你不怕他发觉吗?” “为何要怕?我怕他不发觉才是,”烟年笑了笑:“你伤得太重,腿也折了,再这样耗下去,八成要去见祖宗。” 蒺藜不通医理,全凭一股无知无畏的莽劲儿挺到现在,听烟年这样说,他嘴唇哆嗦了下:“我会死?” 烟年道:“若有郎中帮你诊治,你就不会。” 她从铜锁间隙往外望,看见丫鬟探头探脑的影子。 “明日。”她道:“能不能活过明日,就要看你我的能耐了。” * 当日轮又一次从云海中腾出时,烟年低眉顺眼,服侍叶叙川换上朝服。 绯罗色的袍子,蔽膝,白罗里衬,银革带,玉佩剑……她平静地翻动手指,一样样地帮他穿戴整齐。 朝服华美隆重,使叶叙川疏懒的气度里添上一份威慑。 烟年垂着头,脖颈间白皙如玉的肌肤就暴露在他眼下,柔弱而无害,好像一捏就会破碎一般,勾起人心中最阴暗的破坏欲。 叶叙川微凉的手指落在这片皮肤上,轻轻摩挲。 半晌,他拢起袖子,漫不经心问道:“可有什么事想对我说么?” 烟年只沉默。 叶叙川的目光定定地锁在她脸上片刻,起初尚戏谑调笑,在她长久的沉默后,只余下阴郁幽冷。 他勾起唇角,将烟年的鬓发拂至耳后。 后者微微侧开身子,避了开去。 “好,”叶叙川笑道:“那就在这间屋子里乖乖待着,等我下朝回来。” 他走后,丫鬟并没有进来收拾被褥,翠梨、香榧等俱被带走审问,整个正院空空荡荡,墙头上的暗卫们都已回来了,无声注视着她一举一动。 烟年支开小窗,引清风入室,任花架的阴影在她衣襟上明明灭灭。 在窗前从清晨坐到黄昏,她神色始终镇定,反而令墙头上的暗卫大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搞不懂这女人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干脆引颈就戮了。 * 在烟年养精蓄锐之时,蒺藜被扔进了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当然比他之前那个破柴房好得多,至少地上铺了砖,摔上去华丽又体面,美中不足的是,这砖质量是真好,摔上去真他妈疼。 脊柱因痛楚而蜷缩,蒺藜没撑住,哀嚎一声。 侍卫们下手狠毒,利落地卸了他两条胳膊。 脱臼的剧痛袭来,蒺藜眼前又是一黑。 “你是何人,从哪儿来,为何会在叶府柴房中!” 蒺藜不说。 对方冷笑一声,取来长鞭:“敬酒不吃吃罚酒!” 凌空一鞭。 虽疼得厉害,蒺藜却如释重负。 他蜷缩着身子,卧在冰冷的地上,心想被发现了也好,至少不必日日担惊受怕。 烟年说得不错,这群人下手有分寸,只会让他痛,不会让他死。 她还说,他起码要扛下三顿鞭,对方才会信他的供词。 遭了一番拷打之后,蒺藜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可他想活,半昏半明之时,他翕动着嘴唇,把烟年教他的说辞重复一遍。 然后,放心地晕了过去。 * 当他再一次被凉水泼醒时,时已近黄昏,窗外残阳如血,红得刺眼。 许多道光芒勾勒出眼前男人的身影,他着绯罗色的朝服,戴高冠阔带,居高临下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团垃圾。 蒺藜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叶叙川。 这男人生得真是俊美,和他烟姐在一起时,恍如一对璧人,可是此时,他看起来更像是阎罗殿上的判官,玉笔牙笏,佛口蛇心,谈笑间便可定人生死。 身旁的侍从无声退开,他走上前一步,以脚尖挑起蒺藜的脸。 只看了一眼,他便哼了一声,转头道:“进来吧。” 门前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蒺藜目光所及,烟年镇定自若,款款而来。 她除尽钗环,通身素淡,唯独双眼明亮得摄人心魄。 目光淡定坚决,毫无惧色。 “可认得他么?” 叶叙川背过身,笑吟吟问烟年道。 烟年瞥了蒺藜一眼,颔首道:“认得,他是我的属下。” “哦,”叶叙川惊讶道:“看来你在老东家那儿干得还不错,还有属下可驱使。” 烟年宛然一笑:“是啊,大人莫要小看我,我可是颇得上司器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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