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叙川笑吟吟地抚了抚她的头。 擦肩而过时,他脸上温和的笑容顷刻消失不见,换做能滴出汁的阴沉冷峻,眉宇间的阴狠令人胆寒。
第33章 城门失火, 殃及池鱼。 翠梨清早被抓走,糊里糊涂挨了一顿刑罚。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和烟年对过口供, 所以全程都极为茫然委屈,趴在刑讯桌上大声喊冤。 翠梨别的不会, 装傻一流, 几声冤一喊,几滴泪一掉,居然真被她成功糊弄了去。 然而,当她出了狱,并听说了烟年的光荣事迹后, 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算什么。 她的烟姐才是糊弄界的大师好吗! 这得是什么心理素质, 才能面不改色对着叶叙川信口雌黄啊! “蒺藜这废物, 哪值得娘子这般牺牲!“翠梨快疯了:“我的天,这事要是指挥使知道了,他非要一巴掌掀飞我们的天灵盖不可!” 烟年神色淡定自若, 如诸葛孔明镇守空城。 心虚不虚另说,重点是自信, 自信才是制敌法宝。 “急什么, ”她道:“老东西都自身难保了,哪来的闲心掀我天灵盖。” 翠梨词穷。 烟年沉吟:“年纪大了, 人就越发心软,换了我年轻的时候……” 半晌,她挫败地扔掉茶杯:“算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熊样。” “那我们今后怎么办。”翠梨欲哭无铱驊泪:“真要给叶叙川卖命么?指挥使怕是要杀了我们吧。” 烟年倒是极为豁达:“该卖就卖, 古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咱们细作营干活,不是向来如张飞绣花——粗中有细么?如今已是最好的局面了,蒺藜捡了条命,皇城司没查到我们头上,叶叙川也没杀我,你还想如何。” “况且,”烟年又一次显露出她的缺德本色:“卖的是英国公府,关咱们细作营什么事。” 翠梨抱着脑袋瓜,蹲去了角落里:“我得静一静,” “只是以后辛苦些,要多费些心神,同时顾着两头。”烟年坚定道:“……这活不是人干的,我得拿双份的工钱!” * 第二日,烟年自觉收拾好了行装,没带任何叶叙川买的衣裳首饰,只带了自己的私房银两,和几件常戴的首饰。 “如果叶叙川存心恶心你,叫你勾引一个白头老翁呢?” 翠梨边替她穿衣,边忧虑发问。 烟年极为自信:“不可能,他那么骄傲,一定不屑于干如此小肚鸡肠的事。” 其实,烟年敢捻叶叙川老虎须,便是吃准了他这要脸面这一特点,他在她这儿失了颜面,一定会惩罚她,但绝对不屑于刻意折磨、羞辱她。 他太骄傲了,骄傲到不愿意流露出除了不屑之外的感情,不管是喜爱还是憎恨。 晚秋的风有些紧,烟年抱着琵琶,踏过满园金黄银杏叶。 真是可惜,那么好的庭前秋意,以后就见不到了。 她走到叶叙川面前,低眉行礼:“大人。” 叶叙川道:“上马车。” 忽然,他余光瞥见烟年斗篷下露出的衣裳一角,眉顷刻皱了起来:“你穿了什么?” 烟年大方拉开披风,给他瞧旧日妩媚的水红裙子:“……烟年无颜再用大人的馈赠,便穿了当年在红袖楼时的旧衣……” “如此急不可待吗?” 叶叙川短促地冷笑一声。 烟年颇为困惑,她有何可急? 婷婷袅袅地上了车,她抱着琵琶安静坐在马车角落里,只把自己当一个家具。 叶叙川亦一路阖目养神,毫无搭理她的意思。 直至快要到达之时,他才问道:“你不好奇我要将你送予何人么?” 烟年温温吞吞地一笑:“大人安排自有道理,烟年照办便是,烟年信得过大人。” 叶叙川也皮笑肉不笑道:“好。” * 这回的宴客之地依旧选在明华楼——上次烟年碰瓷叶叙川的地方。 叶叙川官场往来颇多,偏偏带她来了这个宴席,多半是借此暗暗地讽刺她,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当然,他是绝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若是烟年真的敢戳破,他多半会佯作惊讶,并且嘲笑她自作多情:“……你当你很重要吗?” 对于叶叙川糟糕的性格,烟年颇有微词。 好在她今后不必再伺候他了。 想到这儿,烟年整个人都松泛了许多,脑袋倚着琵琶,眉眼低垂,俨然一副安宁的模样。 她这平淡自然的神情落在叶叙川眼中,便成了一种认命。 格外的刺眼堵心。 ……昨日还那么难过,不过一日功夫便转圜了回来,可见她做细作做久了,脑子也做坏了。 叶叙川心下极为不悦,他想轻蔑地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烟年是个笑话,那他呢?他被一个笑话瞒了大半年,甚至还想允许她继续瞒骗下去。 可她偏偏不领情,肆意挥霍他给的纵容,就为了救她那几个废物属下。 如此拙劣的美人计,怎么偏偏上钩了呢? * 李源和张化先两人在前赶车,无意听了几耳朵车内的交谈,听过后心情俱极为复杂。 虽说他们大人时常阴阳怪气,时常刻薄嘲讽,但两人之间的气氛诡异成这样,也是实在令人难受。 张化先小声抱怨:“……跟一个女骗子有什么可置气的。” 李源光棍一条,哪里懂这些弯弯绕,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不明白,大人为何不杀她。” 叶府规矩森严,叛徒皆当斩。 张化先撇了撇嘴,当斩,为什么不斩?还不是舍不得。 叶叙川在他们这些下人眼里,那真是神明一样的人物,张化先收藏了许多以大人为原型的话本子,时常看得热血沸腾,而现在……话本主角与一个风尘女骗子纠缠不清,外头的书商若敢如此惊天动地地烂尾,怕是要被愤怒读者打出脑浆子来。 张化先颇为不忿,心道老子瞧这女人也没什么好,心术不正,粗鄙不堪,顽劣任性……脸蛋身段也……也就马马虎虎吧。 正此时,烟年从马车中踏出,披风下的水红裙摆如一朵翻飞的大丽花,乌发雪肤,容光照月。 张化先沉默一瞬。 好吧,虽然心性恶劣地位低微,但她这样貌,属实是掐尖的水平。 * 叶叙川带烟年入宴。 今日带她来,名为献艺,行拉皮条之实。 烟年从前是各府筵席的常客,对此自然轻车熟路,不用叶叙川提点,她便自觉地站在他身后侍奉。 正偷听户部侍郎谈今年赋税时,有人与叶叙川寒暄。 烟年抬头一看,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胖子。 好像叫夏什么……算了,丑人的名字大多难记。 那姓夏的胖子道:“早便听闻叶大人得了一琵琶佳人,藏得极深,从未带出来见过客,今日难得一见,果然不俗。” 烟年一句不敢当还未说出口,就听叶叙川漫不经心道:“她可当不起夏大人夸赞。” “我有心金屋藏娇,只可惜她不乐意,许是烟花之地待得久了,染了一身爱热闹的习气。”叶叙川讽刺道:“既然她喜欢,我便把她带出来抛头露面,也算是助她找下家了,” 此话阴阳怪气得厉害,那夏大人当即便觉察出了不对劲。 叶叙川嘴上刻薄,他早有所耳闻,但这已是陈年的老黄历了,自从他登上高位以来,鲜少再当众嘲讽旁人。 谁知他今日突然对一个女子恶语相向,这女子还是他的妾室…… 转念一想,不对啊!上回宰相家那个公子下朝后特特拦住了叶叙川,说有要事相求,他曾凑上去听了一耳朵,零星听见几个词句,好像也与这烟年娘子有些干系…… ……其中必有八卦! 夏大人面上打着圆场,心里则兴奋地搓着手。 这些年叶叙川风头正劲,他早就看这跋扈的小子不顺眼了,难得能瞧他的好戏,必不能错过啊! 对于叶叙川的讽刺,烟年无动于衷,依旧抱着琵琶,婉顺地立在他身后。 叶叙川回过头,笑吟吟道:“今日既然带你来了,自然不能白白让你走一遭,席间应有你的旧客罢,不如再此弹奏一曲,让他们品鉴一二,瞧瞧你的技艺是否荒废了。“ 烟年知道叶叙川心中不悦,但她昨日靠着这男人保下了蒺藜的命,对他颇有感激,所以,哪怕叶叙川让她当场表演浣熊搓衣,老龙蹭痒,她也能立刻提着裙子上。 她四平八稳地屈膝一礼,行至乐席坐下,对一旁的乐人们点头致意。 烟年交游广泛,常年穿梭于各府献艺,众乐人大多是她旧识。 他们也曾艳羡烟年一朝飞上枝头,如今却唏嘘不已——原来即使是爬上了岸,也躲不掉被男人当个玩意儿一样招待客人。 同情之下,有乐人压低嗓子问道:“烟年娘子,可需奏什么配乐么?” 烟年摇头道:“不必,让我独奏这一曲。” * 她想得很是简单。 蒺藜还在叶叙川手上,她当然得给叶叙川一点面子,不管心里究竟怎么想,至少表面上得显得哀伤,好像不是她自己想走,而是叶叙川逼她走一样。 所以,她特地选了一支轻快的曲子,然后将其表演得稀碎,细细一听,弦上流淌的尽是深重的悲意。 一曲奏罢,已有易感的乐人开始以袖拭泪,听众们亦默然无言。 唯有叶叙川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虽然他漂亮的眼中毫无情绪。 烟年不明白,如果他不爱看她伤心难过,那他真正想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她整顿衣衫,起身谢幕。 “好曲,悲而不伤,低而不凝,不愧为琵琶国手!” 夏大人见不得场面尴尬,配合地捧了个场。 烟年谢过,目光轻扫一圈。 周遭多的是她昔日的座上宾,其中不乏当初愿为她赎身之辈,甚至她还瞧见了宰相家的二公子——那个曾鼓起勇气向叶叙川讨要她的少年。 翩翩的世家公子,生得英挺漂亮,颇有正气,不知叶叙川是否会将她派去监视他? 即使不是他,也该是个年轻儒雅的文臣…… 烟年暗暗盘算,忽听叶叙川道:“看来你这曲子,只有夏大人赏识。” 他负手而立,微微笑道:“既然如此,不如你从此跟了夏大人,曲逢知音,琴瑟和鸣,也算一桩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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