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叶叙川眼中掠过森冷的光。 “我是英国公府的私剑, 这些年蛰伏红袖楼,此番奉命接近大人,并伺机除去大人。”她道:“他叫蒺藜, 是我的属下,阴差阳错被皇城司误认为北周细作, 无处可避, 只得来投奔我。” “英国公府?” “是,”烟年从怀中取出燕燕十年前送她的护符:“此为信物,若是大人细搜蒺藜,应当也能从他身上搜到相似的护符。” 叶叙川似笑非笑道:“可皇城司怎么一口咬定,他是北周派来的细作呢?” 烟年佯作惊讶, 皱起眉道:“什么?” 她顿了顿, 猜测道:“这倒是不寻常……不过, 蒺藜当初曾奉命冒充北周细作,从北周人手中买回过通商的文书,许是他手艺粗糙, 不慎暴露了。” “大人不信的话,不妨回去审一审鹤影, 前几月大人遇刺, 就是我旧主子的手笔,他见我迟迟不得手, 便雇来了她帮我一把。” 她自嘲一笑:“可惜我与大人日日相对,难免失心,既无法对大人下手,又不忍鹤影年纪轻轻便客死他乡, 所以用掉了大人许我的那个愿望,救了她一命。” 烟年走到蒺藜面前, 一撩长裙,向着叶叙川低身跪下。 裙摆如刹那盛开的昙花,她直直地跪着,不顾叶叙川越发难看的神色,轻声开口。 “相识以来,我自认未对大人不利过,这些日子更是用心侍奉,所以恳请大人,能放蒺藜一条生路,如若得偿所愿,我愿弃暗投明,供大人驱使,百死而不回。” 一言既出,满堂寂静,围观的侍卫们俱目瞪口呆。 尤其张化先和李源,两人额上都渗出了汗珠,暗里交换了个眼神,无不觉得这女人是真他妈疯了。 张化先偷眼打量叶叙川脸色。 只见他满面寒霜,嘴唇抿成锋锐的折线,戾气横生。 良久,他不怒反笑,眼中流露出清晰的杀机。 “看来,你已忘了那日我在皇城司牢里同你说过的话。”叶叙川道:“你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生路早已指给了你,只可惜你偏不想走,我亦爱莫能助。” 烟年直直地跪着,半晌,也淡淡地一笑,抬起头道:“大人同我说的每句话,我都牢牢地记得,我也知道我能力微薄,且做的是最脏的细作活计,大人看不起,但我自有我的可用之处。” “你有什么可用之处?”叶叙川蹲下身,捉起她的手:“弹琵琶么?还是下棋?还是……” 他掀动薄唇,吐出刻薄下流的话语:“还是床榻上曲意逢迎,婉转承欢的功夫?” 这话轻佻得很,侮辱之意昭然若揭。 蒺藜气得肺疼。 要不是他被卸了胳膊,他非要上去狠狠给叶叙川一耳刮子。 这男人根本不了解烟姐的正确用法好吗! 可他没想到的是,烟年居然还真的应下了,郑重地颔首道:“大人说得极是。” “我唯一可倚仗的,就是这一身红袖楼里学来的功夫……还有一些微薄的细作手艺。” 她仰起脸,媚眼如丝,其间流淌汴京城最动人的风月。 “这便是我最大的好处。” 啪! 一枚玉佩裹挟着凌厉的力道,在墙边被摔得粉碎。 “荒谬!” 叶叙川气得冷笑道:“我只需下一道政令,便可令群臣言听计从,何时用得着一个女子去卖命?你道你有多会伺候男人?平日榻间满脸不情愿,笑得比哭难看,除了我,谁还会对你……” 捕捉到属下们震惊的目光,他忽然停滞住。 一时被怒火冲晕头脑,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分寸,像个悲哀的妒妇一样叫嚷。 他闭了闭眼,与生俱来的傲气不允许他放下姿态,酣畅淋漓地发泄一顿。 他必须冷静、不露城府,保持体面。 ——哪怕他心肝都快被怒火烧穿了。 她东拉西扯,满嘴没一句实话,苦心孤诣地隐瞒他那么久,当他都开始欣赏她出色的骗术时,她却突然摊牌,亮明英国公府细作的身份。 侍卫们撰写的密文称,她常与英国公府那个表姑娘来往,且那刺客鹤影也与她深有渊源……或许她这回没说谎。 奇怪的是,她说了实话,叶叙川反而觉得更加恼怒。 恼怒于自己给她那么多次机会,她始终不愿吐露身份,而今日为了救地上这个废物,她竟然咬牙认下了一切。 瞧瞧,这一幕多刺眼,她跪在自己与地上那废物之间,肩膀瘦得不剩二两肉,却像老母鸡护鸡崽一样,死死把属下护在身后。 一个连逃都不会逃的属下罢了,值得她豁出去也要护着? 这令叶叙川恨铁不成钢,又有些异样的困惑。 她好像总是会为不相干的人付出许多,不管是萍水相逢的孩童,还是无能的丫鬟,只会拖后腿的属下……可笑,她不是擅长逢迎么?那为什么还要屡次为了这些人拂他的意? 他少时家道中落,凭着自己的本事重振门楣,其间磨难难以言说,所以在他的心中,人无贵贱之分,只以能力论高下,庸常之人毫无价值,唯有强悍的人才值得被讨好。 比如……他。 而烟年则反其道而行之,还行得极为坚定。 这女人好像脑子搭错了弦一样,见天儿想救风尘,一看到废物就走不动道。 她怎么敢如此有恃无恐,不卑不亢地跪着,好像笃定他不会将她怎样一般。 不。 如她这般恶劣狡诈的骗子,应当为她的坏品性付出代价。 * 瞬间的失控后,他目光重新归于平静。 那种掌控一切,不容置疑的气度也慢慢地回来了。 烟年缓缓屈起身子,捡起他摔碎的玉佩残骸,双手奉过头顶道:“大人息怒,不值当为了我动气。” 叶叙川垂下眼,目光落在玉件的残片上,忽地一笑。 这笑容恰如他当初第一次见她时那样,温柔和煦,浮于表面,看似亲和,实则掩盖着心中冰冷的算计与度量。 他笑道:“你是个不错的细作,值得我另眼相看。” 烟年等着他说下去。 “细想一番,你说得的确有理,”叶叙川沉吟道:“你刻意欺瞒主人,还求我放过这废物,恶行累累,我本该杀了你。” “可教你这么轻易毙命,未免可惜,” 他贴近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 “不如就依你说的来办,你投奔我,替我办事,这样你可救下你这属下,也不至于浪费你通身才能。” 烟年款款俯身,一叩到底,口中道:“谢大人开恩,烟年遵命。” “好,”叶叙川道:“李源,去找皇城司的冯指挥使,告诉他不必来拿人了。” 李源心中多有嘀咕,但见叶叙川神色淡然,终究没说什么,只领命而去。 “至于此人,”他嫌恶地皱眉道:“扔去柴房,让他自生自灭。” 蒺藜蓦地瞪大了眼。 烟年无动于衷,显然是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 世上哪来两全其美之事?想要命,就得被扒层皮,等价交换,很公平。 把黑锅甩给英国公府是一步险棋,却在绝处找到了生路。 汴京贵族看重体面,哪怕私下里多有龃龉,起码表面是和睦的,因此,她吃准叶叙川不可能当真去找英国公府晦气,也就不会知道自己撒了慌。 冒认英国公府细作,总比被识破北周细作身份强些,不看僧面看佛面,英国公府细作会被远远打发走,而北周细作则会被移交皇城司,被拷打折磨至尸骨无存。 张化先和侍卫将蒺藜拖了下去。 烟年松下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说男女纠葛是一场缠绵的战争,那叶叙川就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对手——他骄傲冷漠,老谋深算,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可他毕竟是个人。 只要是人,就会生出愤懑、不甘,好胜之心。 尤其是他那么骄傲的人,怕是为她的隐瞒大为恼火罢,可偏偏又要脸面,不愿酣畅淋漓地发作一回,她只是轻轻巧巧地拿话一激,他便忍不住与她赌气。 在气头上的男人,常常做出不可理喻的决定,比如……接受她的提议。 烟年低头,轻轻一勾唇角。 如此一来,蒺藜的命被她保住了,只是代价颇大,他断了两腿,她的任务就此失败。 但她不在乎。 “大人,” 她抬起湿漉漉的猫眼,蜀国芙蓉般美艳的脸上浮现出哀戚之色:“我骗了大人不假,可是对大人的倾慕却是真的,在大人身边的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像个人的时光,如今我已无颜再伴大人身边,大人可否容我好好地道个别?” 叶叙川居高临下打量她一眼。 “好。” 他俯下身,修长干燥的手抚过烟年侧脸,凑近她耳侧,轻声道:“不如就在此处?” 侍卫还在近旁,烟年心知肚明他即使再荒唐,也不可能在此处乱来,于是道:“……若大人喜欢,在此处也无妨。” 叶叙川笑吟吟道:“甚好。” 竟然真的伸手去解她衣带。 烟年大惊,一时忘了反抗,双手刚护住散落的衣襟,忽然听叶叙川轻蔑地哼了一声。 是的,轻蔑。 他以春风和煦的语调,吐出最刻薄的话语,说他没有兴致在众目睽睽之下临幸一个水性杨花、两面三刀的细作,说她令他倒足了胃口。 烟年直挺挺的脊背颓然弯曲。 她知道此刻应该装出怎样的神情,伤心、悲恸、心如死灰……如他所愿,烟年发挥了此生未有的高水准演技,周身散发出绝望之气,如被万箭穿心。 叶叙川的刻薄还在继续。 “……或许我真该如太后所言,去与品性高洁、聪慧端庄的女人交际,比如你心心念念的那些贵族娘子。”他道:“如你这等表里不一的女子,只配当个玩意儿揉弄。” 烟年继续装难过,忽然抽冷子般来了一句:“这些娘子都尊敬大人,大人莫要负了她们。” 叶叙川笑得极为讽刺:“死到临头还惦记旁人,她们怎样,与你何干?” 烟年不语。 叶叙川道:“罢了,如此折腾一番,你保下了你的属下,我得了一个出类拔萃的细作,算是皆大欢喜。” “回去歇着吧,明日带上琵琶,随我一同赴宴,席间交予你新的任务。” 烟年低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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