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既出,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烟年才道:“愿赌服输,我这便回夏府去,大人今后怎样玩弄都无所谓,我再无怨言。” “不必急着走。”叶叙川道:“我喜欢识趣的女子,或许你苦苦哀求一番,我能……” 烟年打断他:“不必了。” 青楼出身的女人,总是对白票格外敏感些,她倒也没那么贱,上赶着被人免费玩弄。 叶叙川脸色又是一沉,冷笑道:“不知你还有这般骨气。”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者并非皇城司的卫兵,而是一直守在外头的张化先。 他瞟了眼烟年,附到叶叙川耳边迅速说了两句。 叶叙川眉头微微一皱。 “拦在衙外。”他吩咐道。 张化先略一犹豫道:“怕官家那边不好应付。” 消沉不过片刻后,听得官家二字,烟年该死的职业病又犯了,伸长耳朵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外头喧闹声越发激烈,好似两拨人马剑拔弩张,下一刻,门被礼貌地叩响,一道尖利的内侍嗓音高声道:“官家手谕在此,请枢相交出反贼,肃正风气!” 烟年吃了一惊,望向张化先,心道奇哉怪也,怎么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呢? 张化先狠狠瞪她一眼。 烟年这才意识到,不对,在座唯一的反贼是她自己啊! 好生奇怪,她和皇帝无仇无怨,小皇帝抓她干什么?再说他天天挨叶叙川的训,怎么敢和他舅舅叫板? 仔细一瞧,那内侍眉目俊俏,身形魁梧,好像那日曾在叶朝云的太后寝宫里见过一回。 叶朝云…… 烟年恍然大悟。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姐弟俩你方唱罢我登场,都卯着劲儿跟她过不去! * 原本这事不由叶叙川亲自料理,只需张化先上阵即可。 可皇帝手谕一出,张化先自觉跪地,坦然装死。 ——这不是他该掺和的破事。 烟年见他与叶叙川都跪下接谕,便也照样跪下。 张化先瞪她,她亦对张化先翻了个白眼。 把张化先气了个够呛,当下便想劝叶叙川把她交出去算了,难道还留着这祸害过清明吗? 叶叙川接了谕,拂衣起身,淡淡道:“官家有令,臣自当遵从,可是这女子乃是臣手下的人,近日差事办得不好,臣与她还有账要算,待得解决之后,臣再亲自将其送至狱中,如真叫臣查出她里外勾结,图谋不轨,不用脏太后娘娘的手,臣会亲自了结她。” 那内侍道:“太后娘娘忧心国事,此番缉拿烟年娘子,是要拖回去亲自审问的,为此特特向官家请了谕,还请枢相莫要为难我等。” 烟年困惑:叶朝云为何如此执着于抓走她? “捉拿细作,乃是禁军衙下皇城司的职责,”叶叙川道:“我尚不知何时归了宫中管辖,待我明日入宫觐见问清始末后,再做定夺罢。” 内侍几度要求带走烟年,都被叶叙川不咸不淡地拒了去,眼见差事办不成,他也有些着急起来,尖细的嗓音像刀尖划过银盘,气急道:“枢相是想抗旨么!” 叶叙川颇为诧异:“中贵何出此言?我何时不尊上谕了?” 内侍还想说什么,叶叙川不耐烦地一摆手:“张化先,送一送中贵人。” 以他的性子,能与这傻内侍掰扯那么多句,已是给足了对方面子,所以,他半点不认为自己有不敬之处。 终于轮到张化先出场,他架起那内侍,口中道:“贵人慢些,仔细地滑。” “大胆!谁跟你仔细!” 内侍在内苑里耀武扬威惯了,碰到个不把他当回事的叶叙川,险些气出了个好歹,竟然挣开张化先,自行去攀扯烟年。 “哎!贵人做甚呢,不要命啦!”张化先赶紧拉他。 烟年一晃神,不慎被那内侍抓住了胳膊,骇得猛然后退一步。 这时忽听一声惨叫,内侍抱着左手滚倒在地,涕泗横流,扯着嗓子高声哀嚎。 “杀人啦,杀人啦!太后娘娘救救小的!” 叶叙川收回剑柄,云淡风轻道:“不过是手骨碎了罢了,今后生活无碍,只是难以施力,有些事便不能做了。” 那内侍脸色灰败,颤抖着捂住指节,看向叶叙川的目光中含着刻骨的恨意:“你……你这狗贼!” “谁给你的胆子,敢碰我的东西。” 叶叙川平静之中暗含戾气,踩着他手指碾了一碾,微微笑道:“折了一个你,我自会另为太后娘娘寻来指上功夫出众的内侍,你尽可安心地滚。” 此话太刻薄,内侍气急攻心,吐出一口老血,昏了过去。 烟年知道叶叙川不喜欢旁人碰她,可当场看见他踩碎内侍的手骨,还是骇出了一身冷汗。 好生凶悍。 只是为何特特废掉内侍的手指? 烟年略感怪异。 但看到内侍那双手生得格外修长,她俏脸一黄,好像洞悉了一些不得了的秘密…… 看来太后娘娘这寡居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啊!
第41章 烟年兀自联想, 张化先则一脸安定,仿佛在说“我说的你不要命啦真的是字面意思,你咋不信呢”。 禁军弟兄们在外头拦人, 张化先顺手使唤起了皇城司的杂兵们。 兵士鱼贯而入,清理血迹, 归置刑拘刑具, 并把那内侍抬走。 烟年本在旁静静地发呆,忽然眼前闪过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容,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她凝神一看,面容的主人应是个皇城司的卫兵,生得斯文俊秀, 只是穿着一身难看的铠甲, 遮掩了身上的气韵。 究竟是在哪儿见过他…… 烟年凝眉思索。 突然被按着头顶换了个方向, 她思绪被打断,正对上叶叙川森寒的目光。 后者冷哼一声道:“有什么好看,可是又在物色下家?” 烟年默默摇了摇头。 再转身时, 房门已徐徐关上,那眼熟的皇城司卫兵身影亦消失不见, 只留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血气, 昭示她晦暗的前路。 * 数里之外的深宫,元夕灯火渐阑珊, 宫娥们四下散去,一轮圆满的月亮稳立梢头,照亮帝国心脏处这间华美的宫殿。 “他将松昀的手碾断了?” “是,娘娘, ”大宫女轻声道:“松昀的确鲁莽,可枢相这样做, 也有些太……” “不必说了。” 一支红梅枝从中折断,叶朝云手持花剪,指节泛出青白之色,分明昭示她此时的不悦。 时已至深夜,殿中幽暗冷寂,白日鲜妍的花树影子在夜深时显得萧瑟凄清,圆月高挂,叶朝云却迟迟不愿就寝,宫娥只得又抱来大捧花材,供她剪枝泄愤。 “哀家的好弟弟自幼桀骜,什么都学得快,也因此而对任何事都不太有兴致,”叶朝云又修去一根杂叶:“他非汤武,薄周孔,什么都不放眼里,大概也不太看得起哀家这种庸人。” “枢相也帮了娘娘良多……”大宫女忍不住添一句:“婢子猜,到底是有手足之情在的罢。” “是有的,不然他也不会尽心辅佐官家,”叶朝云自嘲道:“我不怨他不顾手足之情,我只难过于他从不敬着我。” 大宫女不再多言。 叶朝云淡淡道:“也罢,先帝说得对,名望、尊严都该靠自己去争抢,一昧顺从依附,终归什么都得不到。” 大宫女问:“娘娘想怎样处置那烟年?” “先放着,”叶朝云道:“我那弟弟难得对一样东西上心,可惜那女人居心叵测,既然她有旁的心思,便迟早会出手作乱。” * 叶朝云心绪如何晦暗,烟年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自己搞砸了一切,挣扎失败,认命。 ——至少是短暂地认命。 指挥使说过,人一旦开始破罐子破摔,眼前天地就会豁然开朗。 烟年觉得这话太他妈正确了,现在她就是这个状态,随便谁想抓她玩她折腾她都行,她不挑。 这荒谬的一夜以更加荒谬的形式收了场,叶朝云终究没能带走她,但因叶朝云突然横插一脚,叶叙川径直带她回了自己府上。 如此一来,即使叶朝云打她的主意,也无法从府里拿人。 看着叶府黑沉沉的牌匾,烟年内心感叹,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啊,她就活该被两个姓叶的搓圆按扁呗? * 此番归来,烟年自然无法回到正院居住。 叶叙川把她扔进了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院子整洁却冷寂,是间凶宅,曾有个老妾在此上吊身亡。 但烟年不在乎。 破罐子破摔之后,她心态放松极了,别说住凶宅,就算让她和鬼魂来段胡旋舞助兴,她也能立刻提着裙子上场。 她哪些遥不可及的念想:金盆洗手,回乡,见姐姐,做小生意……好像都被一场失败击垮了。 叶叙川残忍地告诉了她,她走不了。 除非他有一天玩腻她,会打发她离开。可他还需要多久才能玩腻她呢?一年?抑或三年五载?一辈子? 她不知道。 做细作十年,她第一次输得那么彻底,被打击到只想躲到角落里逃避这一切。 人是种有趣的生物,一旦好事变得太微茫,便不敢再去想,宁可浑浑噩噩过着每一天,以庸常麻痹灵魂。 那日在皇城司撞见的那兵士颇眼熟,按烟年平日习惯,必会抽丝剥茧,从记忆深处刨出此人,但心气一旦泄劲,人也就随遇而安了,这回她只随意回忆了一番,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知道又有何用?反正她也出不去,不如脚后跟栓绳子——拉倒算了。 * 不独是她,翠梨和香榧也一同被软禁在了院中。 主仆三人齐齐倒大霉,谁都没被落下。 见到翠梨时,翠梨的表情很是沧桑。 她不知何时也学会了嚼烟叶,这一动作为她喜感的气质添上三分忧郁。 她望着烟年,良久才干巴巴道:“姐,你发疯也要有个限度吧,你这是干什么,你寿星吃□□嫌自己命长吗?” 烟年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系一条土到冒泡的麻裙,一手搓着小八的鸟头,一手持着一本避火图,仔细观摩。 她甚至连脸都懒得洗,鼻头泛出淡淡的油光。 总之毫无平日的优雅气韵。 “翠梨?”她放下图册,一眼望来。 久别重逢,她对翠梨说的第一句话是:“……梨啊,你嚼这东西的样子好像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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