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哎”了一声:“约莫过三天就好了,到时候官爷记得来呀!” 三言两语骗走了皇城司,烟年顷刻变了脸,焦灼道:“燕燕呢。” “屋子里。”指挥使指着身后的茅屋:“你去瞧瞧她罢。” * 烟年少时长于乡野之间。 在还没被汴京瘦竹竿子审美荼毒的时候,她也曾是个康健的孩子,小试牛刀,痛打过一只来偷她家鸡的狐狸,把那狐狸揍得不断哀鸣,鸡也不要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夹着尾巴遁走。 几日后,烟年上山放牛,在它的巢里发现了它的尸身。 野兽在受重伤时,本能地回到隐蔽的巢穴中等死,人也一样。 在汴京这个吃人的战场上,细作的命运与被她打死的狐狸别无二致。 茅屋昏暗,唯有一线天光投入陋室,形成一块小小的光斑,这光斑正照在燕燕手边的一小块空地上,将地上的鲜血照得殷红惨烈。 燕燕低垂着眼,毫无生气。 可怕的血色映入烟年瞳孔之中,她忽地感到一阵晕眩,死死扶住了墙,才没有瘫坐在地。 听得响动,燕燕缓缓抬起了头。 这个动作好像已耗费了她全部的精力,她双眼空洞,全无平日的灵动自在,像失了光彩的玉,也像年少时被烟年打死的那只狐狸。 “烟年,”她费力扯起嘴角道:“你还是来了。” “你等着,我带了药。” “烟年……” “都是很好的药。” 烟年去解药箱上的暗扣,可手指不听使唤,半天打不开一个锁。 “没用的。”燕燕低声道:“我的伤……” “伤及肺腑,神仙难救。” 不知何时,指挥使走进了陋室,替烟年解开药箱的暗扣,沉郁道:“她说话不方便,便由我来告诉你,皇城正满城搜寻她,你仔细瞧瞧她的伤便知,哪怕你带来了世间最好的金创药,她也活不过今晚。” “皇城司只抓活口。”烟年木然道:“不会是他们。” “皇城司当然不想杀她。”指挥使淡淡道:“想杀她的,只有她自以为亲近的人。” 燕燕神色越发暗淡。 虽然躯壳尚有一口气在,但她的心怕是已万念俱灰,毫无生气了。 烟年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是他对吗,”她道:“你的未婚夫,你的梁郎。” “元夕之日,我曾遥遥看过他一眼,那时我以为他是个登徒子,四处留意别的姑娘,如今想来,他根本就是皇城司的暗探,所以才总四下张望,对么。” 她接着道:“不,我那日不止看见过他一次,还有第二次,正巧在皇城司内,他进来抬人,我觉得眼熟,却没认出来。” 燕燕笑了:“烟年真厉害。” 她声音渐轻,最后几乎化为一声叹息:“那么多蛛丝马迹,我却一个都未曾发觉,想来也是我平日惫懒……咎由自取,才沦落今日下场。” 指挥使沉默一瞬,安抚道:“当局者迷,也是有的。” 烟年一动不动,神色麻木,手心伤痕累累。 不,不是的,她心想,当时自己明明已经察觉了异常,只需再稍微地留意一二,对……只要稍微在记忆里多搜寻那么几回,或许就能识破他的身份了。 可是那些日子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像个该死的家畜一样,天天只知吃睡,丢掉了所有细作的敏感,以破罐子破摔之名,欣然当一具行尸走肉。 她打叶子牌,与叶叙川置气,浪费了无数可以救燕燕的机会,才让老友今日被伤得奄奄一息,只得静静等死。 都怪她!都怪她! 自爹娘惨死后,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什么也护不住。 烟年眼中几乎滴出血来,从未如此恨过自己。 * 指挥使皱眉望了眼天色,低声提醒道:“我们待不了多久了,皇城司很快就会搜到这里。” “我要带她走。”烟年面无表情。 “别傻了。”指挥使数落道:“烟年,你是天生干细作的苗子,就是一点不好,太意气,明明知道她伤重成这样,是活不长的,你还瞎胡闹!” “叶叙川能请来最好的郎中。”烟年道:“万一呢,万一……” “万一个屁!老子送走的细作比你见过的人都多,她这种伤,再好的郎中也救不了她!” 指挥使脖子上青筋暴起,第一次对烟年怒吼道:“你以为我不想救她吗?可你告诉我怎么救?聪慧绝伦的烟年娘子,你告诉我,怎么从这张天罗地网间全身而退?你有法子,明天换你来当指挥使。” 烟年方欲开口,指挥使冷笑着举起一根手指,指向了燕燕:“别提你那狗屁男人,靠男人的下场如何,这儿有现成的例子。” 最后的希望被生生摔碎,烟年身形一晃,脸色煞白。 指挥使骂道:“一个两个都是没用的东西!把老子教你们的道理全忘得一干二净,说了多少次,不准动感情,不准动感情!男人的情爱最不值钱,情投意合,你侬我侬又如何?一旦你妨碍了他们的伟业,你且看他们能狠绝到何种地步?” “不信是吧,”见烟年不答话,指挥使狰狞道:“现在就去找叶叙川,告诉他你是北周派来的细作,去啊!” 烟年轻声道:“他已知道了。” “他知道个屁。”指挥使道:“你骗他你是英国公府派去的细作,他才留你一条性命,可你是北周的细作。” “烟年,你莫忘了,当年他家战至阖族覆灭而不得援兵,其中就是老子和当时同僚们做的手脚。” 指挥使的嗓音冷硬如钢刀,直插烟年心肺。 “懂吗?他与北周细作营有血海深仇,而你是细作营的中流砥柱,你带着燕燕求他,一旦身份败露了,不光你们两个必死无疑,全汴京细作营都要为你陪葬!” 烟年终究无言以对。 阳光从窗洞中照入,透过飘散的烟尘,柔和地洒在燕燕肩头。 她一贯温柔,直至奄奄一息时,也眉目安宁,不见丝毫怨怼。 “指挥使,您别骂烟年,她脾气一贯如此。” “烟年,你也不必为我难过。”燕燕温声道:“这都是命呀。” “你知道的,我从小没有家,始终孤零零一人在世上,所以格外盼望能有一知心人携手白头……这段时日,我过得很开心,哪怕他最后想杀我,我也不怪他。” “莫要说了,”烟年喃喃道:“我会替你了结了这畜生。” “不用的,”燕燕竟然虚弱地笑了:“来汴京的第一天,我就想到了今日,做细作哪有善终的?不死在皇城司已是万幸,我不奢求更多。” “我只可惜无法随你回北方去。”她道:“不过,回到这里倒也不错,烟年,你还记得么,来汴京的第一晚,我们住的恰是这间屋子。” “我记得,”烟年跪下来,握住她逐渐发冷的手。 一滴泪砸在燕燕指尖。 “还记得我们当时怎么约定过的么?”燕燕安然道:“如果能活下来,就金盆洗手后,一同回家乡,如果四面楚歌,山穷水尽,就……” “我记得。”烟年声音嘶哑。 “好,”燕燕闭上眼:“动手吧。” * 指挥使在外镇守,眯眼望向竹篱外,时不时有皇城司卫兵经过门前,长靴踏过石板路,发出阴冷的哒哒声。 烟年走出茅草屋。 指挥使看她一眼,淡淡道:“完了?” “是。” 她刚哭过,眼尾还红着,可伸出的手已无一丝颤抖。 “给我。”烟年道。 “这才像话。”指挥使将火折子递到她手中:“送她干干净净地走罢,这孩子命苦。” 轻烟在指尖跳动,随着烟年纤手扬起,划出优美的一道弧线,落在茅草屋上,飒沓如星。 火光顷刻燃起,吞没一切爱憎与往事。 很快皇城司的卫兵们就会发现此处,他们会在废墟里找到一具女子的尸身,尸身心口稳稳插着一把银刀,焦枯的手中捏着一枚护符,歪歪斜斜绣着平安二字。 这是烟年此生第一次杀人,杀的是她的挚友。 吸饱了酒水的茅草是最容易燃烧的东西,这座简陋的、曾收留过她们一夜的茅草屋,成了燕燕在世间最后的归宿。 天意如刀。 烟年不信神佛,她只信老天爷从不让人轻易得到想要的东西。 爱情、自由,这些美好的东西是裹了糖的毒药,到头来渴望有家的女孩被情人背叛,渴望自由的女人被囚禁他乡。 得到希望复又绝望,这才是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 嘈杂的救火声不绝于耳,烟年与指挥使顺着人潮走在街市上,如两枚水滴隐入江海。 “回去吧。”指挥使对烟年道:“若叶叙川找不到你,说不定他会发什么疯。” “现在还不行。”烟年道:“我有事要办。” 指挥使警告道:“你想做什么我知道,奉劝你别犯傻。” “放心,”烟年垂首,出神地盯着指间残留的血迹:“要犯傻我也是一人犯傻,不会连累细作营。”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指挥使叹了一声:“我不拦你,想去就去罢。” 烟年点头:“好。” 指挥使转身离去,烟年却突然叫住了他。 她道:“大人,蒺藜和燕燕连遭横祸,间隔不过几月,天下不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当然,不独是他们俩,我也险些死在了汴京。”指挥使笑了笑:“我们做细作的,最不信什么狗屁巧合。” “我们只相信背叛。”他冷冷道。 一个名字浮上心头,烟年默默握紧了拳,手心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轻声问道:“是他吗。” “你心中已有答案,不必来向我取证。”指挥使道:“杀叛徒是我的工作,我会予你一个交代。” * 数里之外的皇城司内,梁几道坐在审讯牢房的石椅上,心如浸泡在黄连中,苦透苦透。 面对着两个上级,他不住道:“我真的只是失手了罢了!” “失手?”上级冷笑一声:“这么轻轻一失手,就把人放跑了,你丢不丢人!” “大人,你要信我!”梁几道沮丧道:“她想伺机逃跑,给我用了软筋的药物,我匆忙之下,还给她补上了一刀,让她跑也跑不远,不如让兄弟们再搜上一搜,还能在她死前从她嘴里抠出点有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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