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正是因为我撤去了对你那朋友的监察,她才遭了毒手。”他道:“如今知道我为何不允准你出门了么?” 烟年闻言,不由黯然。 曾有千百种法子可以保全燕燕,偏偏造化弄人,还是让燕燕阴差阳错地丧了命。 她轻声问道:“大人不好奇我是怎么与府外传讯,也不好奇我出去后,在外面究竟做了什么吗?” 叶叙川淡淡答道:“我不需要好奇细枝末节,只需要把你那两个属下扣在府里,你就会像个风筝一样,即使出去,也能被拽回来。” “哦……” 熟练掌握拿捏人的技巧,的确是叶叙川的风格。 “不过,若是哪天你想通了,把你的秘密们对我和盘托出,我会洗耳恭听。”叶叙川又道:“我已纵容你许多胡作非为,也不差多上几桩。” 此话由叶叙川说出来,格外怪异别扭。 其实他为人算不得宽容,行事风格近乎张扬苛刻,尤其厌恶细作,所以才得了个坟场名号。 可这样极度唯我独尊的一个人,却宽宥了她一次次的欺骗、挑衅,那日她说了那么多难听话,叫嚣着不愿怀他的骨肉,他也只是短暂地发了点火,并未拿她怎样。 连府里的下人都看出了这明显的纵容,时常有抱怨之声传到她耳中。 这意味着什么呢? 烟年呆呆地注视他。 男人凭窗而坐,长腿交叠,姿势慵懒而放松,窗外落日西坠,霞光将层云染作紫红,透过疏离的海棠纸条,把他身侧的影子拉得绵长温柔。 相识之初,他把她当个玩意儿一样放在外宅,每回来玩弄她时,都满面春风和煦,笑意温柔,可烟年明白,这些温柔都是假的,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一边保持着疼惜的神色,一边送她去死。 后来日子久了,他倒是显露出了本性——高傲冷淡,多疑猜忌,从不信任任何人,习惯性地发号施令。 此时,他却久违地展现出了一点温柔,且发自真心,毫不作伪,浓长的睫毛淡化了眉眼间的审视与锋锐,面容平和淡然,好像被春阳照暖的清溪,涓涓水中映出四月的海棠倒影。 教人无端认为,这个人是爱着她的。 这一刹那,许多被她忽略了的细节袭上心头。 烟年从前知道他喜欢她,可同样知道这份喜爱的边界,比如,她不可以接近他的书房,不可以引诱旁人,更不可以籍此要挟、拿捏他。 可是当真如此吗? 她以酷烈手段杀了人,他若无其事帮她埋尸,她隐瞒了他许多事,他也不同她计较。 反而对她说:你可以拥有秘密,当然也可以向他坦白。 她见过很多男人,深谙这种生物的恶劣本性,所以更加明白,一个男人抛却原则去纵容一个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燕燕的死令她脆弱无依,仿佛大海里溺水的孩童,四处寻找能支撑的浮木。 看着已开始在她身边批阅公文的叶叙川,烟年第一次有了坦言相告弋㦊的冲动。 这些年过得辛苦,她有时也会想,若有人能替她承担就好了,她也不必走得那么艰难,不必弹琵琶弹到十指磨出水泡,迎来送往,推开一双又一双伸向她身体的手。 抱着他大哭的时候,她恍然觉得,他与旁的男人不同,或许他值得信任,他会帮她摆平一切阻碍。 捕捉到她异样的目光,叶叙川问道:“怎么了?” “我……”烟年深吸一口气:“我其实……” 叶叙川停了笔,向她投来讶异的目光。 烟年嗫嚅片刻,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常年与各式谎言相伴,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说真话的能力。 在面对叶叙川时,如非形势所逼,她竟然说不出任何坦诚的话语。 在她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叶叙川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枚红色的小东西,递给了她。 烟年瞪大了眼:“这是……” “是从你那朋友的骸骨中找到的,她被烧到焦枯都不曾放开右手,想必是攥着她认为重要的东西。” 叶叙川食指轻轻一点那护符,对她道:“给你留个念想。” 烟年低声道:“谢谢。” 小小的护符躺在她手心中,布料被燎开了一角,平安两字就此残缺,像一滴浓重的血泪。 这或许是天意。 兜兜转转,燕燕的馈赠还是回到了她手中,无声地提醒她,信任男人的下场该会有多惨烈。 指挥使的告诫仍在耳畔回旋,一旦一个细作开始信任依赖一个人,他离死期便不远了。 当年叶叙川阖族战死,除却皇帝缺德,其中亦有北周细作营推波助澜。 如果他知道了她是北周的细作…… 大概,每每想起曾经耳鬓厮磨的静好时日,都会觉得无比恶心。 思及此处,坦言相告的冲动熄去,烟年缄默不语。 信任是何其宝贵的东西,她怎配拥有? 直到日轮西沉,最后一丝霞光没入群山,她把燕燕的护符锁到妆匣最深的角落,幽幽叹息了一声。 * 此夜月莹如玉,良宵难得。 府内烟年吹熄蜡烛,遥望星河,府外,指挥使点亮火折子,对半空中的乌都古咧嘴一笑:“你好啊,蠢鸟。” 乌都古听不懂指挥使的鬼话,但不妨碍它欣然叼走指挥使赠送的死耗子。 “吃饱了得给我好好干活。”指挥使道:“你那个神经病主人指望不上,还是你能干。” 他摘下了从不离身的面具,哼着歌走过暗巷,正撞见收了摊的老周。 老周徐徐停下步子。 看清来者面容的一瞬间,老周脸上血色尽褪。 “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指挥使轻快一笑,从袖中抽出匕首。 老周转身就跑,却听嗖地一声,一只大鸟向他俯冲而来,他躲避不及,跌倒在地。 比乌都古更像鬼魅的是指挥使的身法,谁都不知道这个当了几十年细作的老家伙是什么来路,长什么模样,为什么在四十来岁的年纪,还能保持巅峰的身手。 破败的暗巷中,他一把攥住老周的头发,狠狠向后拉,老周想尖叫呼救,却被一把匕首抵住了喉咙。 “皇城司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竟敢背叛你的故国。” “你……你为何还活着!”老周目眦欲裂。 “我不该活着么?”指挥使凑近他耳边,冷冷道:“你当老子是燕燕那蠢丫头,死到临头都看不出身边人是什么货色?” “反倒是你,学人家卖同僚求荣,挨个出卖了你知道的所有人,自以为了无痕迹,结果蒺藜不知所踪,燕燕自缢身死,烟年有叶叙川保护,我躲得滴水不漏……竟然一个细作都没逮到,如此一来,皇城司还会信任你么?” 指挥使冷笑道:“把烧饼做出花来,你也还是个废物。” “你懂个屁,你就是个疯子!” 老周垂眸盯着寒光熠熠的匕首,艰难道:“我在汴京过了大半辈子,你却非要逼我金盆洗手,再把我赶回北周!我能怎么办?任人宰割吗?不如借皇城司的手把你们都弄死,这样就再无人知晓我做过北周的细作,我也可安心……” “想得还挺美。”匕首又进一分,指挥使道:“这群孩子也算你看着长大的,尤其燕燕,第一回 见你时才十岁不到,你也下得去手。” “少给我装瞎子打灯笼——照人不照己!你又多疼惜他们了?”老周忽然激动起来,眼角的皱纹哆嗦着,显得极为狰狞:“……不到十岁的小孩儿,还什么都不懂,就被你这畜生骗来汴京当细作,活得担惊受怕,猪狗不如,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没法活着回到北周!” “没错,我是混蛋,我出卖同僚罪该万死,在汴京做了半辈子细作,天天不是骗人就是偷鸡摸狗,良心早就磨没了,想杀我便杀我,别他妈的装好人!” 唾沫星子溅了指挥使一手,还带着浓郁的烧饼味。 指挥使抿嘴不语。 正如老周所言,他的确是个狗娘养的王八羔子,作恶多端,不得往生。 老周也知自己下手狠绝,断无活路,索性在临终之时把多年愤懑统统骂了出来,可见其对指挥使怨念之深。 “……你有你的大业,你想护燕云太平是吧,做梦!你今日骗这群孩子来汴京给你卖命,日后就有被旁人骗的时候,我冒着杀头风险联系皇城司,就是为了摆脱这骗来骗去的日子,我只想卖烧饼,在汴京堂堂正正卖烧饼,只有杀掉你们,我才能过得舒心。” “行了,都死到临头了,能不能安静些。”指挥使道:“没见过屁话那么多的细作。” “狗杂种。我只恨没能把你杀了,”老周大骂道:“暗算孩子们是我畜生不如,但弄死你,算是替天行道。” 指挥使叹了口气。 “周重芳,你可当真不知足,老子若是死了,今天来杀你的就会是烟年,这丫头下手可比我毒多了,没个千刀万剐,难解她心头之恨。” “我宁可是她来杀我。”老周闭上眼。 指挥使不再言语。 手腕微动,匕首拉出雪亮的刀光。 月辉洒入暗巷,照亮白壁上淋漓的鲜血,老周的身体委顿在地,颈间是一道刺目伤口。 指挥使归刀入鞘。 蹲在老周尸身前,他从怀中摸出一张文书,咧了咧嘴。 文书上尽是密文,是三个月前那封请示信的回信——上司允准了老周在汴京养老,念其劳苦功高,还额外赠了一笔银钱。 指挥使烧掉信件,把银子塞入怀中,摇了摇头。 “叫你沉不住气,你看,养老钱充公了哈。” *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烟年记得母亲说过,夏夜里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是天狼星,一旦那颗星星大亮,就是要起战事了。 她托腮远望明月天狼,喃喃道:“天象占星之术或许也非无稽之谈,我曾让一个擅观星的姐妹替我算过命,她说我是孤苦伶仃之命格,尤其每逢天狼星亮时,必会倒大霉。” “这一说法便如庙里卖假药——糊弄鬼。” 叶叙川对此嗤之以鼻。 他举例道:“钦天监的老头子还硬说我天煞孤星,气运太盛,刑克身边之人,被我下令罚俸后才老实了。” 烟年沉默,半晌才道:“……你罚他们做什么?人家明明也没说错……” “就算没说错,也不准出去妖言惑众。”叶叙川道:“人一旦笃信自己可怜,便只会更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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