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理一番袖口道:“看好,我只演示一遍。” * 叶叙川带她去了城外偏僻之处,选了一方久无人居的野寺,把梁几道的尸身处置了。 “你将他砌入泥菩萨内,死不见尸,就没人能查到你头上来。” 他点起油灯,神情淡然,手起刀落,如同分解一条青鱼般轻松写意,三两下把烟年留下的刀痕遮掩了个干净,娴熟老练至极。 这一手功夫极其专业,专业到…… 烟年倚靠在房屋的角落里看了一会,再也受不住了,冲到院中哇哇大吐。 但一整天水米未进,只能吐出些胆汁,苦得要命。 叶叙川瞥她一眼,把梁几道扔在了菩萨塑像后,嘲笑道:“一点血而已,至于如此?” 烟年勉强抬了下头,胃中又一阵翻江倒海,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他妈的这哪是一点血?地都染成了猩红色,而且这白的又是什么? 好生恶心,烟年颤抖着举起双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真的把一个人,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弄死了。 她回味一番自己当时的心狠手辣,拜自己该死的记忆力所赐,又是一声干呕。 “真没出息,”叶叙川递予她一杯清水:“我第一次杀人时,比你要镇静多了。” “我怎可与大人相比。”烟年气若游丝。 “都是杀仇家,有何区别,”叶叙川懒洋洋道:“我那时杀的,是害我五叔母自尽的一个杂碎,军中都道他无故失踪,其实是我把他拖出了营中,刺了他两百刀,放干了血才允其解脱,就埋在了一个像这样的小院里。” 烟年沉默。 虽未曾听指挥使说起过,但这的确像是叶叙川能干出来的事…… 半晌,她才道:“我比你差远了,只砍了他一刀,本想把他手脚切了,可惜力气太小,实在切不动。” “不必妄自菲薄,你做得很好,我原以为你心慈手软,优柔寡断,可如今看……” 他笑了笑:“是我小瞧了你。” 烟年愣了半天,才听明白叶叙川在夸她。 而且还是真心实意的那种。 如果不是心中痛苦难过,她很想摇着叶叙川肩膀让他清醒一点:她可是杀了个大活人啊,怎么到了他嘴里变得如此轻描淡写,跟小狗捡回了树枝被主人夸奖了似的。 明明是天大的罪孽,足够她死后堕入无间地狱。 “这人与你有何仇怨?”他问道:“令你一个女人能下此狠手。” 烟年只微微一顿,便低声道:“我不认识他,我杀他,是因为他害死了我的挚友。” 她把头埋入膝盖的缝隙,嗓音颤抖。 “……燕燕是个好姑娘,我初来汴京时瘦小羸弱,不得主人重视,还害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只有她愿意关切我,说我们身世相似,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理应相互照拂……” 烟年恨自己的好记性,令她清晰地记得燕燕笑嘻嘻的模样,这是一种折磨。 她记得当年两人卡着最后期限通过结业考核,末了一同瘫在榻上喘粗气,燕燕对她说:要不我们一同去汴京吧,要不我找不着跟我一起吊车尾的…… 也记得在许多个风月温柔的夜晚,燕燕偷偷出来寻她,两人爬上红袖楼最高的屋顶,遥望暮云与山川,与星河之下的万家灯火。 这是她十年里少有的轻松时刻,就好像深海里的鱼浮上水面,窥见水鸟的翅翼划过长空,轻灵且自由。 琐碎的往事起先是走马灯,一幕一幕掠过眼前,逐渐变为幕天席地的海潮,呼啸而来,淹没她微不足道的一点自制力。 视线逐渐模糊。 叶叙川静静地听着她颠三倒四的描述,并未打断她。 “……可我们终归不同,我能忍得了无父无母的寂寞,她生性却烂漫赤忱,期待有人爱她,才被居心叵测之人构陷、欺骗,她……” 烟年用力攥紧裙角,目中噙着泪水,剥开愤怒的外壳,里头尽是藏匿不住的悲恸。 “……她配得上人世间所有幸事,凭什么要落得如此下场!是因为我么?为何偏偏是我失去亲人挚友?每回都是我,爹娘……姐妹……同乡……善才师傅……接济过的孩子……如今又轮到她。” 一大颗眼泪濡湿裙摆,烟年早已泪流满面。 她一字一字问道:“为什么总是我呢。” 明知不会有答案,她还是想诘问:为何总是她。 叶叙川难得收起了嘲讽,在她面前蹲下身,轻声道:“命数本就是不公的。” “所以我活该失去一切是么。” “不,”叶叙川揽过她纤薄的肩膀,把她抱在怀中道:“命数这种东西,是用来踏于脚下的。” 在濒临崩溃的情绪面前,所有安慰都显得无比苍白。 奔忙整日,她逼迫自己冷硬刚强,心狠手辣,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当有人替她收拾残局时,被压抑于心底的痛苦反而越发肿胀,终于令她溃不成军。 她死死咬住唇。 “想哭便哭,不必忍着。”叶叙川温和道:“我不笑话你。” 烟年终于忍不住了,趴在叶叙川肩头嚎啕大哭起来。 她此生第一次这样放声大哭,没有行首娘子的仪态,亦没有细作的冷静,只凭着本心发泄,哭到要将失去挚友的痛楚,孤身一人的辛酸都掏将出来那样,毫无章法,稚如孩童。 不过还好,至少她还有哭出来的力气。 叶叙川抱着她,无端想起久远的往事。 那年北方起了战事,皇帝算计之下,叶氏阖族战死沙场,自那以后,他的眼泪好像就此干涸了一般,凭着本能卧薪尝胆,一个个杀掉仇人,下刀时心里连恨意都没用,只剩麻木。 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遇见他时,正是他对天地万物都失去兴趣的时候,他刻意地撩拨亵玩这个送上门来的女子,逼她哭,迫她笑,把她玩到浑身发颤,这令他感到活着也并非那么无趣。 就像儿时捉弄的鸟儿,他合上双手,织成一面囚笼,感受鸟儿温热的身躯,尖尖的翅羽轻触他的掌心。 这种控制的感觉令他感到兴奋。 后来呢?他为了这只鸟儿放弃底线,可怜到即使受骗,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叶叙川轻轻拍着烟年的后背,心头如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鬼使神差地想,如果自己被人暗害,她会欢天喜地处理掉自己的尸身,还是替他复仇呢? 按她爱憎分明的性子,多半会选择前者。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爱是什么?爱往往与对方无关,爱是主动求索,不论结局地颠仆前行,是囚徒被困于时间的牢笼中,突然有狱卒推门而入,告诉他:门前开了海棠花,你可以出去看上几眼。 他知道她满口谎言,另有所图,也知道她口蜜腹剑,心不在焉,但他并不在乎。 因为他至少可以确定,此刻满手鲜血,在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的烟年,展现出了她最真实的模样。 而他恰恰心疼这样的她。 * 不知多久后,她的哭声才逐渐平息。 叶叙川揉了揉微酸的手臂,把人放开,凑到月光下仔细看了一眼。 烟年双目肿得厉害,满脸狼藉,长发与衣襟尽湿,时不时抽噎一声。 他看着这样狼狈的她,竟觉得颇为安心,摸摸她脑袋道:“好了,如今仇也报了,哭也哭了,回府里睡一觉罢。” 烟年嗓子哭哑了,发不出声,只能点点头。 叶叙川又道:“这个梁……无所谓梁什么,弄死也就弄死了,没人敢查到你头上,下回想杀人,可以告诉我,不必亲自动手。” 烟年又点点头。 露生凉夜,月满京华,叶叙川捏了她袖下的双手,竟是冰凉一片。 他除下披风,兜手披在她肩头。 那披风尤带体温,比量着叶叙川高大身量裁制而成,温暖地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许是当真冷极,烟年未拒绝。 躺在叶叙川的臂弯中,她很快昏昏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带着燕燕回到了北方,两人骑着马,驰骋在山川草原之间。 醒来时只见叶府雕梁画柱,富贵锦绣,死气沉沉。 她又回到了樊笼之中。
第49章 此后许多夜, 烟年都梦到了燕燕。 可梦里的燕燕不愿理她,只给她看一个气鼓鼓的背影,多半是埋怨她杀了自己意中人。 时至今日, 烟年才恍然察觉,或许她从不了解燕燕, 当她们两人一起爬上红袖楼屋顶揽胜之时, 她自己看的是山遥海阔,可燕燕看的却是万家灯火。 人总爱说来日方长,可是浮生来来往往,恍然如梦,来日也许并不方长。 那个傻姑娘, 太渴望有人关心爱护自己了, 偏偏自幼得到的又太少, 她根本分辨不清真心与假意。 人世种种大抵如此,越是渴求,越是求而不得。 * 细作生前身后都要隐匿行踪, 有时他们的消失就如叶上蒸发的露水,无声无息, 不留痕迹。 燕燕死了, 梁几道也死了,案子自然了结。 英国公府与皇城司均风平浪静, 无事发生。 汴京是个荒唐的地方,在烟年家乡,每一头羊,每一只夜鸮都有关切它的人, 可在汴京,关切是一种昂贵的货品, 人人行色匆匆,醉生梦死,好像活在一团巨大的泡沫之中。 反而是叶叙川提了一句:“……皇城司死不认账,英国公府也没办法发难,你这仇报得颇是时候,再晚就没有好机遇了。” 好机遇么?她情愿没有这个机遇。 烟年望向窗外。 又一年海棠花开,遮天蔽日烈烈如火,可是看花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令她想起旧日里唱过的曲子词: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除了不忘记她之外,烟年找不到其他纪念燕燕的法子,国公府无声无息处理了她的所有用过的物什,到头来,烟年连一件她的遗物都没有。 烟年轻声对叶叙川道:“燕燕与我相识于微时,她是最单纯不过的贵女,梁几道费心骗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叶叙川翻过一页书,懒散道:“好问题,那你又为何要费心骗我?” 一句话就把烟年噎住了。 “行了,你也不必试探我知道多少,就当我依旧被你蒙在鼓里罢。”他给烟年递来药碗:“自从我决定长期豢养你之后,你那些秘密,我都不再追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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