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又向她递来一封文书。 这份文书被他贴身存放着,同样是上好的洒金纸所制,想必与她拿走的那份同源。 “看看吧,北方来的消息。” 指挥使道:“动手之人是叶叙川的亲兵,自小同叶氏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对叶氏忠心耿耿,亲族俱在汴京,天下除了叶叙川,没有谁能逼迫他。” 字符从纸间浮起,在烟年眼中扭曲变形。 明明识得每一个字,可为何将它们放在一起,就显得如此荒唐,压得她连呼吸都停滞了。 “许是……” “没有许是,单个消息会骗人,可一群消息不会,它们互相验证,无法作伪。”指挥使道:“来往信件都还留在这儿,你自己瞧吧。” 案头堆叠的信件如雪片一般,边上散落着指挥使的手记,手记上字迹杂乱,记录四面八方传来的讯息,并抽丝剥茧地还原事情的本来面貌。 烟年一张张翻看。 指挥使又道:“那人杀完使节后便服毒自尽,北周王廷再无法撇清干系,式微的主战派一夕得势,挥师南下,叶叙川亦早有准备,一场恶战难免。” 一直以来的指望落了空,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出神地望着窗外。 窗棂上停了两只雀儿,巢穴挡去了原也不充裕的阳光,烟年问过指挥使,为什么迟迟不拆了这鸟窝,指挥使告诉她,因为他不忍心看到雏鸟无家可归。 他还告诉她,他的女儿被战争杀死时,也如雏鸟一般纯真可爱。 那么多年做尽脏事,手里捏的人命不计其数,独独对一窝鸟儿起了恻隐之心,当真是可笑。 “那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烟年把信交还予他:“我的姐姐还在北周,我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护得她远离战火。” “我们无能为力。” 指挥使道。 “烟年,这是两国之间的博弈,我们与他们比起来,只如蝼蚁一般,终究什么都做不了。” “你总说我心狠手辣,如今看,我不过能杀几个叛逃的细作,而庙堂之上的恶鬼,他们轻轻一合掌,便能割去千万条生魂。” 指挥使抬起手,窗外落日熔金,夕阳如发烫的岩浆,张扬地泼在城池与天空之间,阳光从他指缝里透过,落在他已有皱纹的眼尾边,将他眼尾的纹路雕刻得更加深刻而苍老。 “我逼迫你接下过许多刁钻的任务,你都做得很好,但只有这次,我不想让你去做任何事。” * 烟年久久无言。 终于,她徐徐开口,嗓音嘶哑。 “这信件应是南院王传来的急讯,他偏安一隅,是最不愿出兵的王爷,如今突发变故,他定有法子应对,何不……” “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指挥使道:“他的应对之策就是命你杀了叶叙川,把水搅浑,如此一来,国朝军中群龙无首,定不会再大举进攻北周,而北周王廷本就不愿打这一架,若南边先收了手,他们有台阶下,说不定战事便消弭于无形了。” 烟年死盯着他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去杀他。” 她幽幽道:“你在怕我手下留情?” “是,”指挥使痛快承认:“你胆大心细,能言善辩,向来都是营里最出色的细作,只有一点不好,太感情用事。” 他顿了顿道:“我自认无法控制你,所以不敢用你。” * 这一次,烟年按时回了府,在小铜镜前落座,颓然撕下面皮上的伪装。 翠梨打起珠帘,让窗外刺眼的斜阳照入屋内。 眼下是汴京的盛春,一年里最好的时节,院中新栽的海棠花招摇明媚,夕阳照射下近乎透明,可烟年却好像与整个世界隔绝一般,望着窗外繁花如锦,无声无息地发着愣。 半晌,她打开妆匣,轻轻抚摸着燕燕留下的护符。 “娘子今日魂不守舍,见了指挥使,他可有说些什么?”翠梨试探着问道:“可有让娘子做一些难为之事吗?” 烟年摇了摇头。 她鲜少有那么无力的时刻,指挥使也从没有过那么颓唐的时刻,走过千山万水,终究功亏一篑,她的故乡仿佛受了什么诅咒一样,才安宁了数年,又将陷入战争的泥沼。 该如南院王所言,杀掉叶叙川吗? 理智告诉她,她应当杀,可想起那日星海之下,叶叙川曾对她做过的承诺,烟年把簪子捏了又捏,还是无法接受。 他明明……也是厌恶战火的。 * 晚膳时分,叶府中匆匆跑出一个传讯小厮,直奔皇城。 过不多时,宫门拉开一缝,从中驶出叶叙川的车驾。 府邸的主人终于再次出现,烟年听见了久违的喧闹声,从大门到后院的灯笼重新燃起,脚步声由远及近,推门带起的风惊动堂前珠帘,送来春夜里一阵幽幽花香。 烟年从珠帘间隙处往外看了一眼,叶叙川带着连日工作的疲惫,解下披风随意搭在衣架子上,行至她面前,双手端起她面庞,皱着眉,来回检查一番。 “怎地忽然腹痛?叫郎中来瞧过了么?” 烟年亦抬眼,细细打量他。 这段时日,他瘦了一些,两颊微微凹下些许,眼中布有淡淡的红丝,可这无损他的俊美。 有时恰到好处的疲惫反而是为年轻男人增色的筹码,暗示他有自己的事业要忙碌,与游手好闲的纨绔截然不同。 她轻声道:“我身子骨极好,腹痛是装的,只是想籍此多见你一面。” 叶叙川放开了她道:“你并非胡闹之人,说吧,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不容易糊弄,烟年也不想隐瞒,直接问道:“国朝调兵遣将,是不是要进攻北周,收复燕云?” 叶叙川微微讶异:“你怎么知道此事?” 略一思索,他便猜到是烟年听了壁角,皱眉骂道:“这群酒囊饭袋,当差当得稀烂,嘴却碎如老妪,合该滚去领罚。” “莫要深究我从何得知此事了。”烟年抓住他袖子:“你告诉我,是不是要出兵,是不是要夺回燕云之地!” “这是两国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那又有什么与我有关!”烟年急道:“我的家乡就在燕云之南,许多与我当年一样的孩童居住在那里,如今两国兵马旗鼓相当,难分胜负,难道又要鏖战多年,让好好的土地生灵涂炭吗?” “是。” 一个简洁的字符落地,终结了她全部诘问。 烟年的话语戛然而止,手指颤抖。 叶叙川淡淡道:“既然都知道了,便不必多问,我的确将择日挥兵北上。“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吗?不会轻易挑起战事……” “两国之交,不过尔虞我诈,我不喜见血色,懒得出征,可时势如此,没有退缩余地。” 叶叙川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桩司空见惯之事:“不过,他们先杀了使节,倒是给国朝出征冠了一个现成的由头,后世写起史书来,也会称此次出征师出有名。” “若是杀使节一事乃是刻意算计呢!”烟年向前踏了一步,竟是少有的激动。 “是否刻意,这并不重要。”叶叙川道:“如果一个意外便能令两国刀剑相向,那它们一定已剑拔弩张地对峙好些时日了。” “是你做的吗?”烟年幽幽问道:“叶家为夺回燕云,杀了使节,对么?” 听得烟年这一句话,叶叙川的目光几乎是顷刻锋利了起来。 烟年丝毫不避,死死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掠过的每一丝异样。 他顿了一顿,才道:“你逾矩了,朝堂如何,叶氏如何,都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 不,不,不。 言语会骗人,但下意识的神情变化作不得假。 不过是片刻的犹豫,就令烟年笃定,这回必是他下的黑手,就算不是,也必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了解叶叙川,知道他是个极度骄傲的人,行事风格杀伐果决,他这次的应对那么反常,分明就是藏起了不想被她知道的隐情。 烟年吐出一口浊气,逐渐冷静。 岂止是冷静,简直心肺里的血液都冷彻骨髓。 她仿佛从一个封闭的梦中醒来,梦里有四面高墙,将她如鸟雀般关在方盒子里头。 她学着她驯过的那些鸟儿,浑浑噩噩地活着,找不到应做的事,见不到应见的人,失去挚友,失去信念,最后连兽性都失去了,化为工笔画上没骨的青雀——一件廉价的观赏品。 但她当真能安心留在这里吗? 不,怎么可能呢? 她有自己的家乡,有自己的亲人,哪怕在最颓丧迷茫的时候,她也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北周细作营最好的细作,而不是叶叙川的什么狗屁侍妾。 她不必纠结叶叙川喜恶如何,只需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国朝的枢密使,是整个王朝意志的化身,一旦他举起权势铸就的刀兵,指向北方,那他将立刻成为她不死不休的敌人。 再次抬起眼时,她所有的迷茫与困顿尽数消失。 她抱住叶叙川,将侧脸贴在男人胸口,叹息道:“不是你做的便好,我如今待在这后宅里,别无他求,只盼你平安归来。” 叶叙川不疑有他,摸摸她脑袋道:“不会太久。” 烟年轻轻嗯一声,眸中尽是冰冷的算计。
第53章 “这是什么?” 翠梨解下乌都古爪上的竹筒, 从中倒出几样小东西,因从没见过,不由多问了一句。 烟年漫不经心答道:“无甚特别, 就是点普通蒙汗药,鸩鸟的翅尖羽, 还有萨满巫医研磨的药粉。” 翠梨吓得一激灵, 把竹筒扔出老远:“鸩鸟,是鸩酒的鸩吗?” “对,”烟年道:“鸩鸟的翅尖羽有奇毒,是诸多杀人法子中最管用的一种,我问指挥使要来了原料, 这几日就按我阿爹教我的法子, 再做上一份无色无味的, 回头动起手来方便。” 烟年与叶叙川相处日久,言语风格越发相像,时常轻描淡写说出不得了的话来。 甚至行事风格也越发贴近——一面琴瑟和鸣耳鬓厮磨, 一面随时做好弄死对方的准备。 从这个角度上瞧,两人是当真相配, 都是无情、多疑又狠心的性子, 谁也不信任谁,相互靠近, 却又互相提防。 翠梨小声问道:“娘子,叶叙川非杀不可吗?我瞧他当真并非好战之人……” 烟年指着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我平时装得温柔小意对么,其实一句话能骂十个脏字不带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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