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看着他蹒跚身影,嘴唇紧抿为一线。 他的腿已不良于行,多年苦练的轻身功夫算是彻底废了,余生前途尽毁,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这拐怕是给他的脑子拄的。 翠梨宽慰道:“娘子,做细作九死一生,蒺藜能活下来已是万幸,旁的咱们也别奢求太多,你瞧他脸长得挺标准,回头咱们回去,给他找个不嫌他瘸的姑娘入赘,他没姓氏,就让他跟了姑娘的,也算是平平顺顺的一生。” 烟年叹了口气:“还能怎样,当初选了这条路,便要做好走不到头的准备,只可惜杀老周的活儿归指挥使,我没法亲自替蒺藜出这口恶气。” 在烟年认知中,被皇城司打伤腿,这只能自认倒霉,因为弄死细作本就是人家的工作,但是被自己人出卖,这性质可就大大不同,必须肃清叛徒。 反倒是蒺藜安慰她:“没事,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烟年郁郁道:“如今是叶叙川的人照顾你,如有不周之处,跟我说便是。” 蒺藜忽然来了精神:“烟姐,我没什么短缺的,但有个事我不吐不快,能不能把我隔壁这姐们儿搬走啊?她夜夜对月啜泣,闹得我整宿失眠,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 蒺藜口中整宿哭的姐们儿,就是当初放烟年走的那医女。 当初放走烟年,医女见势不对,赶紧躲回了宫里,然而不幸的是,叶叙川在叶朝云眼皮子底下抓走了她……她也是被关押审讯了几日后,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她主子弃卒保帅了,她是那个卒。 信仰崩塌,偏偏生为医者,知道性命宝贵,没有慷慨赴死的勇气,可不得天天哭夜夜哭,自怨自艾一下嘛。 烟年出于怜悯,也顺便探望了她一次。 当然,主要的目的还是让她麻溜儿闭嘴。 医女如游魂般在屋中飘荡,望向烟年的目光三分幽怨,三分憎恨,四分无语凝噎。 烟年道:“你别这样看我,是你自己选上司的眼光差劲,宫里的内侍,连自己的宝贝都能狠心割舍,你还指望他保下你?“ “若不是你骗了我,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烟年叹口气:“小妹妹,你干细作行当,还怕被骗?悟性太差,趁早转行吧。” 医女气得肺疼:“你!你以为你就不会被骗吗?” “当然会啊,”烟年道:“但我被骗了不会哭,只会拧掉骗子的狗头。” 烟年语重心长:“你也莫要害怕,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叶叙川多半不会杀你,顶多治个罪打发走,今后宁可杀人放火都别干细作这行,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医女愣住。 见过来嘲笑手下败将的,没见过劝手下败将转行的,这是什么新型的羞辱方式吗? * 最近烟年比较忙碌。 除了蒺藜的睡眠之外,她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拯救,比如叶叙川讨人厌的性子。 搜查红花时,他顺便扔掉了烟年私藏的草烟。 烟年前去理论,叶叙川反过来教育她:“草烟伤牙,早该扔了。” “我伤我的牙,又没去拔你的, ”烟年气势丝毫不输:“赔给我!“ 叶叙川换上朝服,正准备入宫,敷衍一笑道:“别闹。” “不是想让我死心塌地留在你身边吗?怎么连烟叶也要没收,我最讨厌你不讲道理。”烟年数落起他来:“你这样独断专行,让我怎么死心塌地?” 察觉到她态度不对,叶叙川意外了片刻,问了句:“今日怎么回事?” 烟年还未答话,他又道:“这般亲热,又想要什么了?” “不是,”烟年道:“我这人心软,你也知道。兴许你对我好些,我就真的愿意长久跟着你了。” 叶叙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归没说什么。 时辰已到,他披着外氅匆匆离去,只丢下一句:“知道了。” 翠梨在旁目睹了全过程。 随即陷入沉思。 晚膳时分,她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问烟年道:“娘子,知道了是什么意思?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烟年只管慢悠悠用膳:“一个女子的堕落从何处开始?就是她试图解析男人的每一句话。” “怎么说?” “燕燕就是太把垃圾当回事,才给了他蹬鼻子上脸的机会,我从前就该多带她去几趟南风馆,把温柔小意,霸道专横,清新爽朗统统体验一遍,也不至于抱着个杂碎当宝。” 碗中鸭血暗红,恰似燕燕泼在护符上,已干涸的血迹。 烟年没了胃口,把筷子搁在一旁。 时过境迁,她依旧耿耿于怀,甚至有些后悔弄死梁几道。 就该留着他慢慢折磨,今天砍手,明日剜心,每天有不一样的新刺激。 “莫提了,翠梨,你去……” 刚说一半,小丫鬟前来通传,说大人回来了。 烟年的职业病适时发作,简直是条件反射般挂上笑容,前去迎接。 替他宽衣后,叶叙川自随从那儿取来一只盒子,递到她手中。 “这是什么?” “你常嚼的草烟,我让外头的茶博士又调了一副,温和得多,也不伤牙。” 烟年打开一嗅,草烟透出淡淡甜香味儿,与她曾经爱嚼的那种辛辣的大相径庭。 温和是温和了,却也面目模糊,甜腻乏味了起来。 不过,叶叙川生性强横,不爱妥协,能做到这样已是不易,多半是早晨那句死心塌地当真打动了他。 翻了一翻,发现盒子下还有一处小小的机杼。 烟年见多了这种东西,三两下就破了机关,听叶叙川赞许道:“你的细作手艺练得不错。” 呵,哪壶不开提哪壶。 烟年白他一眼:“是我天生聪明,关我干过细作什么事。” 她打开夹层,从中抽出一根朴实的发簪。 就着灯光,烟年细细端详了片刻。 ——发簪材质古怪,不是匠人常用的金木,簪头雕刻粗犷的彤云纹样,显得豪迈古朴。 “怎么是北方的样式?”她问道。 “我母亲喜欢不做繁杂雕饰的饰物,她死后,别的首饰都随了葬,只留了这一件,现下送给你了,好好收着。” 烟年吃了一惊:“这么要紧的东西,平白送给我?” “给你便收着,”叶叙川漫不经心勾了勾唇角:“明日各库的管事会来送库房的钥匙,你也好生收着,喜欢什么就拿出来用,短缺什么就出去买,叶氏产业众多,养一个你绰绰有余。” 库房钥匙…… 这是要将家财尽数托付予她么? 烟年怔怔无言。 招摇撞骗那么多年,见多了满口爱恋,实则不愿多花一个子儿的抠门男人,愿意把全副家当放在她手心中的,叶叙川是头一个。 手中的发簪似有千钧之重,烟年心中五味杂陈,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只抿了抿唇道:“这样……不妥当。” “为何不妥?”叶叙川道:“我的东西,我愿意给谁便给谁。” 他揽过她肩头,平视着她的双眼,缓缓道:“从前我们互相瞒骗试探,平白浪费了好些时光,如今你挚友身死,与旧主的联系就此斩断,往后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们还会有许多在一处的时日,你可以慢慢教我如何取悦你。” 微凉的吻落在她唇上,叶叙川轻轻抚摸她侧脸,如同对待珍而重之的宝物。 “过往种种便忘了去,我们从头再来过罢。” * 烟年必须承认,听到叶叙川这样说时,她的信念在脑袋里狠狠动摇了一瞬。 从头来过,多美好的一个词儿,她就此摆脱当细作的辛苦日子,安于后宅,远离任何恼人之事。 可是……从头来过,从头又是何时?是燕燕身死之时?他们相遇的时候?还是她和姐姐藏在草垛里,眼睁睁看到家乡被大火焚毁的那一天?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叶叙川终究不明白她,不明白是怎样的过往塑就了今日的烟年,今日的烟年褪下伪装之后,骨子里又是个怎样的人。 家国之恸如一道天堑,将他们永远隔在悬崖两边,他是国朝枢密使,她是北方来的细作,立场悬殊,所以她永远无法给他了解自己的机会。 烟年闭上眼,勾住叶叙川的脖子吻了回去,在他瞧不见的地方,暗暗合上了那只盒子。 这份礼太重,沉沉压在心口,化作一种无法言说的怅然。 天意弄人。 当她不用再索要他的喜爱之时,他才开始正视对她的感情。 而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从头来过又有什么用?无非把错误刻得更深几寸罢了。 或许自己会出于任性与一时的动摇,在他身边待一些时日,可是她终究不是个寻常女子。 细作生涯艰辛凶险,红袖楼中看遍凉薄,早已剥夺了她爱一个人的能力,所以,叶叙川想要的天长日久,她给不了。
第51章 成年人之间的关系好在分寸, 都是聪明人,各有立场和秘密,于是也就默契地互不干涉, 一面亲近着,一面又互相提防。 叶叙川是当真喜欢她, 却又当真不信任她, 榻间抵死缠绵,温柔地一声声唤她的名字,但只要穿上朝服,就决计不给她任何接近机密的机会。 烟年亦然,平日里言笑晏晏, 可从未向叶叙川提起她究竟来自何处, 有何经历。 两人心照不宣, 却也相安无事。 她逐渐习惯了被关在府里的日子,不再执著于离开,只是偶尔看见乌都古自由翱翔时, 会产生一点羡慕,想起远在北周的姐姐, 阔别已久的家乡。 驯鸟教会了她很多道理, 当鸟儿被关得久了后,即使打开笼子门, 它也不再敢飞翔, 除非有人拽着它的翅膀,把它从笼子里赶出来,再抛下万丈山崖。 平静的日子下暗流涌动, 危机暗暗接近。 烟年早已猜到会有这样一天,只是她没想到, 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 从某日起,叶叙川又忙了起来。 他身居高位,忙是理所应当的,所以烟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又不是那等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女子,叶叙川在外奔波劳碌,烟年在府里琢磨叶府侍卫的换班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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