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传来轻柔的触感,烟年呆住,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见过叶叙川许多种神情,不屑的、愤怒的、淡然的、厌倦的、皮笑肉不笑的……但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如现在这般……讨好的表情。 高居上位的男人低下了他的头颅,在她面前刻意装作乖顺。 “你……”她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单音节。 他专注地凝视着她,眸光小意诚恳,瞳中似有荧荧星河。 “现在的我还无法令你满意,好在来日方长,你有时间慢慢教会我,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夫婿。” 烟年心中五味杂陈,她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只觉世事荒诞。 若换作一月前,两月前,抑或半年前听见这番话,她定会欢欣鼓舞,喜悦于自己这狗屁任务终于要有结果了,但如今……她已亲手为两人的关系择定颓败结局,不管是怎样动听的情话,都无异于陪葬品,透露着一股死气。 狸奴一般的妙目蒸腾出薄薄的水雾,瞧着比平时还要空洞几分,烟年忽然勾住叶叙川的脖子,低声命令道:“吻我。” 没有男人能拒绝这般邀请,叶叙川只停顿了一秒,便印上了她的唇。 他口中残留茶香,微微的咸味在齿间弥散开,清苦又冲淡。 烟年嗅着熟悉的味道,第一次在亲吻时闭上了眼。 大约是因为她不想看到他那张被情绪侵染的面孔,此时此刻男人的投入与痴迷,落在她眼中,像是某种无声的讽刺:瞧瞧,你是何等蛇蝎心肠的一个女人。 叶叙川欺负过她无数回,烟年也无数次地算计了回去,唯有这回,叶叙川没有对不住她。 风水轮流转,轮到她来做恶人。 他们的故事始于床笫之间,也将终结于此,多少个日夜的纠缠,让烟年熟稔叶叙川的习惯,他喜欢吻她的身体,尤其是她天鹅般修长的脖颈。 “叶叙川,”烟年低声道:“你如果不是国朝的枢密使,或许我当真会与你度过一生。” 一滴汗落在烟年发间,叶叙川情迷意乱地喃喃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烟年双目空洞无神,仿佛空港飘来了一场大雾,遮盖掉一切怅惘与爱憎,什么都没有了。 “我只是在想……” “你何时才能毒发。” * 叶叙川脸色大变,挣扎起身,可烟年这回下了血本,祭出细作营从未舍得用的秘药,药效刚猛霸道,能令人在短暂的时间内失去行动的能力,竟连叶叙川都抵挡不住。 烟年终于有勇气看向他双眼。 从未曾想一个人的眼神能复杂到这等程度,起先是不可置信与迷茫,而后,他慢慢意识到发生了何事,眼中燃起愤怒的赤焰,要将她焚烧殆尽一般。 可他做不到。 叶叙川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毒素迅速侵染了他的身体,让他的喉咙、声带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单音。 应当是起效了。 烟年徐徐从榻间站起,面色平静如水。 昔日眼高于顶的男人,如卑贱的狗一样伏在面前,他看着她,怒不可遏,可怒火中分明藏着浓烈的痛楚。 他痛什么呢?烟年心想,鸩羽之毒是难得的好东西,只会杀人,不会折磨人。 真正折磨人的,是真心错付,爱人相离。 “别怕,很快就好了。”她安慰道。 叶叙川依旧死死盯着她。 她猜他在想,究竟是何处未曾设防,令她有了毒害他的机会。 罢了,告诉他吧。 她轻声道:“叶叙川,你终究是小瞧了我,我怎会在你的茶水中下毒呢?” “真正的毒散布在这间屋子的每一个缝隙中,你的衣领子,你净手用的清水,你替我尝的安胎药,还有……” 她没有感情地笑了笑,纤细的指尖轻轻点在自己喉间。 “我身上。” 手腕陡然被抓住,力道因中了毒而轻如鸿毛,叶叙川凝聚了全部的力气,向她的方向挪了一寸,咬紧牙关,发出模糊的声音:“你……” 烟年讶异道:“毒发作了还能说话?你果然体质不同于常人。” “可也并无多大用处。” 烟年漫不经心甩开他的手,冷眼旁观他跌在一旁,狼狈得像一条野狗。 “给你用的是室韦萨满巫医传下的方子,取鸩鸟翅尖羽炼制而成,药效比你们中原更刚烈,是解不了的。” 叶叙川虽动弹不得,意识却清醒,听得室韦两字,惊骇地瞪大眼,满眼不可置信。 室韦是北方山林里的一个羁縻部落,自百年前起就臣服于北周,因领地偏远,与中原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她有室韦的秘药,也就说明……她捏造了全部的身世。 什么真定府白马关,什么流亡红袖楼的战争遗孤,都是她编来骗他的说辞。 身世是假的,情谊也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从最开始,她就在骗他。 事已至此,也没这么可瞒,烟年痛快承认:“是啊,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英国公府派来的细作,而是另有主人。” “……别用这种要杀了我的眼神看着我,叶叙川,你若是不出征燕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烟年好心提醒道:“还有何事不明?你的时间已不多了。” 叶叙川目光平静了些许。 这份平静之下掩藏的是绝望。 “孩……子……” 他用光最后的力气,费力地吐出这两个字符。 “哦,孩子呀。” “自始至终都没有孩子,”烟年道:“全是骗你的,对不起。” 美丽的迷梦褪去,露出冷冽狰狞的底色,叶叙川眼中几乎滴出血来,犹如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 五指徒劳地抓挠,说不出是想捏碎女人的喉咙,还是拽住她衣袖,哀求她别走。 “回……来……” 他喃喃的语声中含有微不可查的哭腔。 烟年垂下眼道:“你从前说细作就是阴沟里的老鼠,我觉得此话极是,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心的,该放心脏的地方只有一腔阴私算计,又怎能许你天长地久。” 她流露出三分怜悯:“不过,这辈子也算陪你到了最后,下辈子莫要遇上我了。” “烟姐,你与尸体废什么话!” 这时,翠梨快步从帐外走来,低声对烟年道:“外面的侍卫马上换班,指挥使已安排好了出去的路,还不赶紧离开!” 她话音未落,猝然看见了双目赤红的叶叙川,被唬了一跳:“这人怎么还没死?” 烟年摇头道:“他体质特殊,毒发得慢些。” 叶叙川呼吸越来越急促,明显撑到了极限。 “我去补一刀。”翠梨道。 “算了,”烟年拦下她:“左右他撑不过一盏茶功夫,便随他去吧。” 说罢,烟年缓步踱到他面前,在他面前蹲下身,平视他的双眼。 痛恨、渴慕、眷恋、乞求依次流淌过他漂亮的双目,在无数个夜里,烟年曾温柔地吻着这双眼,笑对他道:“大人生得真好看。” 说过许多谎话,但这一句发自真心。 而此刻,这双眼中的情绪尽数消失,空空落落,一片死寂,如同被大火焚烧过的荒原。 是一种极致的绝望。 直到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才学会了平等地注视她,而非俯瞰。 可惜为时已晚。 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你母亲留给你的首饰,被我放在了汴京叶府的多宝阁上,太后娘娘收拾你遗物时,会找到它的。” 烟年捧起他的脸,在他额前留下一个冰凉的吻,以及同样冰冷的两个字。 “再见。”
第57章 出得屋外, 烟年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她仿佛完成了前半生的使命, 等待着漫长余生划过指尖。 双手按上胸口,她感受到一颗心在腔子里剧烈地跳动, 十年来第一次离自由近在咫尺, 反而茫然无措。 “我金盆洗手了。”烟年喃喃道:“这鬼地方,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哎呀你莫要伤春悲秋了!”翠梨抓住她袖子,赶毛驴似的往外头走:“指挥使豁出老脸来调动南院王私兵,就为了保你一命,你可别在这节骨眼上出疏漏。” 烟年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今日特地闹腾一番, 逼叶叙川带她离开军营, 就是为了动手后遁逃。 军营防守密不透风, 地形一览无遗,如若她与翠梨两人沐夜纵马,必被察觉, 可一旦出了军营,到了城中, 就好办了许多。 真定府老宅已许多年无人居住, 下人们远不如汴京府上的乖觉,因叶叙川今夜留宿乃是临时起意, 只留了寥寥几个暗卫驻守,无形中为烟年制造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烟年答应杀叶叙川,作为交换,她指挥使提出了一个要求。 那就是——她要活着回到北周。 烟年翠梨皆无武艺傍身, 出院、出府、出城、越过边境……每一道都难如登天,本以为无法办到, 可指挥使动用了多年经营的情报网络,不知利用了何种漏洞,居然当真弄来了真定府的布防图。 烟年对此做出犀利评价:“不逼指挥使一把,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能。” * 于是,烟年与翠梨换上丫鬟装束,循着指挥使早已定好的路径,以夜色为掩盖,默默混出了叶府。 战时宵禁,街上尽是着甲胄的兵士,两人巧妙绕过严密巡查,于子时三刻到达了指挥使择定的安全之地。 那是一间青瓦屋子,坐落于城中靠近城门之处,一扇木门紧闭,里头亮着零星灯烛光。 烟年曲起指节,叩出三长两短的节奏。 过不多时,门被轻轻打开一线,一个面生的中年女人对两人道:“进来。” 烟年与翠梨入内。 女人丢给她们两块冷硬的烤馕饼,上面稀稀拉拉撒着两把葱花。 烟年看了两眼,将其递给翠梨。 女人见状,撇嘴道:“你如今嫌弃这饼难吃,过上几天查得严了,没准儿连这个饼都没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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