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自己在侧陪伴,满屋都是叶叙川的心腹,谁还会告诉烟年真相,谁会告诉她面前这个藏起了通身暴戾,看着温润如玉的男人并非你夫婿,而是你恨之入骨的仇人? 指挥使、细作营的同僚们……那么多人因他而死,凭什么他能与烟年从头来过! 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晚秋的风霜中,翠梨歇斯底里地挣扎,嘶声吼道:“烟姐,别信他!他在骗你!” * 一缕残音飘入烟年耳中。 她目露迟疑之色,讷讷问道:“她说啥玩意呢?” 如今烟年讲的是北周土语,音调抑扬顿挫,带一股无法忽略的大碴子味儿。 幸而叶叙川年少时在真定府长大,听得懂北地方言,他生涩地模仿着这种土语,温声道:“她在祝我们百年好合。” 烟年看起来打消了疑窦,点了点头。 “你当真是我夫婿么?”她又问道:“既然是夫婿,应当有信物罢,庚帖婚书,你随便拿出一样,我才能信你。” 叶叙川笑容纹丝不动:“年年大约忘了,我是一个大官儿,要紧的东西都收在枢密院密阁中,我明日再拿给年年看好么?” 他哄不过二十岁的烟年,忽悠一个十岁的烟年,却绰绰有余。 果然,烟年信以为真,眉目间疏朗了些许,捧起叶叙川的面庞看了又看,颇为满意地勾起嘴角:“喔,看来我不记得的这段时日里,做了不得了的大事,竟然得了这么俊的夫婿。” “你觉得我好看?”叶叙川目光灼灼。 “好看。”烟年盈盈一笑,指腹拂过男人高挺的鼻梁,薄而昳丽的唇:“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不,你先前从未见过我。”叶叙川迅速道。 烟年不及思考,便被他打断。 他娓娓道出刚准备好的说辞:“……你是从北方来的商贾,在暮春之集上结识了我,我对你一见倾心,厚颜上门提亲,你双亲都是答应了的。” 烟年目露迷茫之色,忽然轻轻叫了一声,捂住了头颅。 专攻癔症的郎中说过,跌坏脑袋的病人,当苦苦思索时,头脑往往剧痛难忍。 叶叙川立时将她揽入怀中,替她揉着太阳穴,一下又一下抚摸她干枯的长发,口中疼惜道:“莫要想了,你如今病情不稳,不宜操心耗神,有道是来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别再多想了,好么?”
第79章 且说昨日春芬被烟年识破, 先是慌乱无措,随即如释重负。 对于老实人来说,骗人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尤其是骗烟年这种可怜的孤女,那心理负担沉得几乎压垮春芬。 好不容易盼到了下岗之日, 春芬险些喜极而泣。 谁知刚隔了一日, 还未来得及完成心灵复健,又被叶叙川的僚属们抓走上工。 为首的僚属对春芬说,烟年撞坏了脑袋,失去了十岁后的记忆,现正吵着要姐姐。 春芬的反应竟然与叶叙川一模一样:“她是装的吧。” “不像。”僚属摇了摇头:“装失心疯对她有什么好处?况且她这些日子遭了那么多打击, 换个正常人早就疯魔了, 她能捱到现在才只是失个记忆, 已是难得。” 旁的不说,常年干细作的女人,这心理素质当真不容小觑。 春芬默了一默, 问道:“那烟年娘子她如今的身份……” 僚属叹了口气:“来此处便是为了告知你,大人已自作主张卜好良辰吉时, 伪造了庚帖婚书, 定下了与她的婚期。” “她现在忘掉了十岁后的一切,不知道她已经没有家, 没有故国了。” “但也无妨,大人手腕了得,自有法子为她寻来亲眷好友。” “记住,今后你就是杜芳年, 即使躺到了坟冢中,墓碑上刻的名字也依旧是杜芳年, 回头见了夫人,莫要漏了陷。” 春芬嘴唇哆嗦:“怕不是疯了,这……怎么可能天长地久地瞒过去呢?” “怎么不成?”那僚属兄弟反问道:“从前她心明如镜,什么都看得明白,可现下呢?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但你不妨想想,你若是她的话,是想要虚幻的美满,还是清醒的苦悲?” 春芬答不上话来。 她本能地排斥撒谎,可是细细想来,什么是假的,什么又是真的,这重要吗? 烟年做了多年细作,说了不计其数的谎话,她会不会也在某几个瞬间感到恍惚,恍惚于真实与虚幻间的界限如此模糊,像一条娓娓流动的长河,而她是河上不系的小舟,游走于两端,无法靠岸。 “好,我明白了。”她终究咽下种种顾虑,点头道:“我接下这个活儿……是不是当给我加些工钱。” 僚属嘿嘿一笑:“傻妹子,格局未免太小了些,你可是夫人的阿姐,怎会缺钱花呢?” * 次日,叶叙川领着春芬见了烟年。 不过说了两三句,烟年便笑逐颜开,如乳燕一般扑到她怀里,紧紧束着她的腰,嘻嘻笑道:“阿姐,你瞧,我这个夫婿是不是挑得极好?” 叶叙川站在烟年身后,斯斯文文地向春芬点头,附带和煦的微笑:“姑姐。” 春芬只觉这声姑姐极为折寿。 她连忙道:“哎,年年长大了,挑的夫婿又俊俏又阔气,阿姐当真为你高兴。” “是啊,”烟年得意地一扬头,从匣子里取出几件金首饰,递予春芬:“阿姐,这个给你戴,你缺不缺钱财?我这儿还有许多。” 她强调道:“都是我赚的。” 春芬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她赚的?叶大人可真是…… 叶叙川柔声笑道:“年年最聪明能干,在卞河之畔开了十多家铺子,个个生意红火,我能得年年为妻,何其幸运。” 春芬:…… 不必说也知道,这十几家铺子定全是叶叙川的产业,被他连夜转去了烟年名下。 烟年本人穷鬼一个,虽能赚钱,但从不攒钱,有点银子随手就给了亲眷与僚属,在经济上向来捉襟见肘。 春芬收下烟年赠的金首饰,心酸难言。 十岁的烟年还是个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辨不出好东西,只认亮闪闪的金子,但她会把妆匣里所有冒金光的东西一股脑儿塞给旁人,毫无保留。 天道何其不公,让薄凉之辈亲眷满堂,赤诚之人孤苦伶仃。 如此看来,叶叙川哄骗她,说不定也是件好事,至少能给她完满的一生。 望着金灿灿的首饰,她握紧了烟年的手,强笑道:“阿姐什么都不缺,只盼着年年顺顺利利,平安康健,别的都不想要。” 烟年点了点头,猫眼清亮,弯如新月。 * 是夜风清月朗,星野低垂,烟年如小猫一般窝在叶叙川怀中,一边翻看账本,一边打着瞌睡。 春芬替她编出两条长长的发辫,以翡翠小发梳固定于脑后,发端缀了手指大的南海明珠,富贵之中又散发浓浓的乡土气,但这两种气质揉杂在她一个人身上,意外地并不冲突。 她看不懂账本,所以越瞧越困,最后索性朦朦地睡去了。 睡着了的烟年眉目安然,睫毛纤长,根根分明,鼻头微皱,喷出浅浅的,温热的呼吸,在他衣袖上留下一团小小的洇痕。 乖巧到不可思议。 叶叙川放下了公文,怔怔地看着她的面容,无端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神仙传说,瑶姬一去一千年,徘徊巫山十二峰之间,朝为行云暮为雨,飘渺难寻,行人握不住她,亦放不开她。 “哪有如你这般的神女。” 他紧了紧双臂,小心翼翼把脸埋入她颈窝之中,喃喃道:“美则美矣,性倔如牛,为什么偏就不愿接着骗我呢?” 她不舒服地挪动脑袋,鼻端发出蚊子哼哼般的声音。 半睁开眼睛,发现是叶叙川抱着她,便又放松了身躯,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你怎么了?” 叶叙川未放开她。 他嗓音声音沉闷,内含深重的不安:“年年,你在骗我么?” 烟年一愣,茫然问道:“你是我夫婿,我骗你做什么。” 转念一想,她又道:“况且,是我忘了你,即使是骗,也该是你骗我才对。” 好像听见了什么极为有趣的话语,男人胸腔中传来沉闷的笑声,带得她的手亦微微震颤。 半晌,他松开烟年,半蹲在她身前,仰起脸,直直注视着她的双目。 女人也坦荡地望着他。 烟年生了一对清亮妙目,盈盈如一泓秋水,尾端微微扬起,天然一段妩媚气韵。 正因为清亮干净,才更让人想使这对眼睛里染上情动之色,想让这双眼中装不下别人,只剩下他一人的影子。 骗了她又如何,他早就已病入膏肓万劫不复,还怕再添一桩罪孽么? 年少失怙,全凭着自己挣扎出通天血路,所以叶叙川不信庙里的泥菩萨,他只信自己的手段与权势,情之一字辛酸苦痛,如裹着糖霜的鸩毒,诱得人歇斯底里抓住自己的爱侣,至死也不放手,至死心甘情愿。 “对,即使是骗,也是我骗你。” 他和煦地笑着,看起来就像是红尘中最贴心的伴侣。 烟年犹豫片刻,伸手揽住他脖颈,在他颊上吻了一吻:“你今夜好生奇怪,莫不是撞了邪?” 她絮絮道:“汴京有黄大仙庙么,或者土地公的庙,不拘是什么神仙,都可进去拜上一拜……” 叶叙川拢紧袖口,又笑道:“汴京人不信黄大仙土地公,佛寺道观却不少,若你喜欢,改日带你去乾明寺礼佛。” “若天色还早,还可再去明华楼用晚膳,明华楼有一位江南厨子,做蟹粉酿橙做得极好,你定然喜欢。” 他说得畅快,未觉怀里的烟年神色微变,忽然,她以手撑额,低低叫了一声。 “怎么了!”叶叙川连忙扶起她:“可是头疾又犯了?” 烟年哀哀道:“好像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脑袋好痛,肚子也痛,呜。” 叶叙川抱着她哄道:“……定是上回摔得太厉害,还没好全乎,再等些日子就好了。” 他取了麻痹痛楚的药丸,喂她吃了一粒,烟年囫囵吞下,又连连咳嗽,大半天才逐渐平复。 感受到怀里的挣扎力道减弱,叶叙川心口也跟着一块儿痛起来。 她这一遭可当真受罪。 自从失了记忆后,烟年时常头脑发胀,脏腑绞痛,叶叙川延请医师为她瞧病,可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她制毒时未掩口鼻,体内残存了鸩羽毒,且从前吃多了红花药丸,积下了病根,只得慢慢地调理,方能与常人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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