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烟火欢腾,如今已空无一人。 “从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我阿姐,而是你找来骗我的戏子。” 叶叙川面色骤然煞白。 这个男人镇定自若的表象分崩离析,她终于在他眼中看到了慌乱之色,越来越浓烈,越来越不知所措,他试图握住她的手,却被烟年毫不费力地闪避开。 “年年,你听我解释……” “不必多说了,我阿姐嫁过人,生过孩儿,在带我躲避战火时跛了一只脚,所以,断不会像她这样走路。” “而且我阿姐一向害怕花粉,光是闻一闻就要涕流不止,又怎么可能在头上插戴金桂?”烟年笑了笑:“叶叙川,你莫要忘了,我是个细作,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懂得作戏,像她这样肢体僵硬,言谈惴惴的,甚至入不了细作营的门。” 春芬冷汗涔涔,未料自己露了那么多破绽,一时六神无主,只喃喃道:“……你看穿了所有,为何不那时就拆穿我呢?” 为什么? 叶叙川只略一思索,心里隐隐猜到了答案,可却怎样都说不出口,只觉更加悲哀难过。 烟年美目微阖,又露出那种自嘲的神情。 “因为最想骗过我自己的,其实也正是我自己。” 春芬不解其意,却听烟年空灵飘渺的声音传来:“我何尝不想闭上眼睛,合上耳朵,糊里糊涂地把你当是我阿姐,这样便有人陪我说话,为我梳辫子,关切我累不累了,可是……可是……” 万事敌不过一个轻飘飘的可是。 “可是我做不到。” 清醒的人最痛苦。 当她一遍遍说服自己,便这样无知无觉,糊里糊涂地过下去时,总有些细节闯入她视线中,令她如鲠在喉,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压根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姐姐。 她们一点都不一样。 拿着叶叙川给的钱财,她只是在扮演她认识的杜芳年而已。 烟年憎恨自己的观察力,这让她毫不费力地看穿春芬,人生已如此绝望,她何尝不想骗一骗自己?可她根本没有这份本事。 她又问一次。 “你告诉我,我阿姐是不是已不在人世了?” * 面对这等哀艳到一碰就要碎的目光,大约没有人能坦然说出谎言。 她如此聪慧,再瞒骗也无意义,叶叙川沉默良久,终归启唇道:“对。” 得到准确的答案后,烟年的灵魂仿佛在躯壳中震了一震。 “何时走的?坟冢又在何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机械地响起。” “她走在去岁冬日,细作营为她立了碑。” 去岁冬日。 去岁冬日…… 仿佛虚空中挥出一拳,将她整个人击垮,她眼前天昏地转,随之而来的是痛觉,撕心裂肺地痛,像有一双小手抓着她身躯狠命撕扯,捏开心肝脾肺肾后又拼凑起来,样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内里却已千疮百孔。 烟年从不知道,后悔足以爆发出把人整个摧毁的力量。 去岁冬日,不正是她来叶叙川身边的第一年? 她当初若是推却这个任务,执意离开,这一切还会发生么? 自始至终,她的每个选择都是错的,人生就像是用竹篮打水,费劲全部努力,然后失去所有。 哀恸与后悔流淌过她的身体。 听得一声惊呼后,烟年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77章 烟年向来睡眠不佳, 时常受梦魇所扰,可唯独这一次,她安然睡完了整夜, 梦中空无一物。 醒来之时,只见床帐高高悬挂, 如一座精致的囚笼。 她挪动双腿, 发现脚踝上如附骨之蛆的触感已经消失不见,看来叶叙川卸去了她的镣铐,大约是有了什么关押她的新鲜法子。 听闻拔步床上的响动,屏风外的香榧放下了手中绣活,试探着唤了一声:“娘子?” 她绕过屏风, 打起帐子, 轻声道:“灶上温着粥, 我给娘子端来。” “不必了。”烟年淡淡道:“我活在这世上也是在浪费吃食,拿去施给外头的人吧。” 香榧心一颤。 跟着烟年许久,头一回听见她用这种语调说话, 绝望而平静,就好像……她厌恶这人间, 厌恶到一刻都不想多待。 香榧擦了一把眼泪, 低声道:“大人交代了,哪怕是硬灌, 也要把食水灌给娘子。” 烟年短促地冷笑一声。 她这才想起打量周遭的陈设:只见叶叙川的檀木屏风不见踪影,换了一架软木的夜宴图,床帐改作滑不溜手的锦缎,至于床壁、桌沿、椅子等家具, 更是包裹了厚厚一层棉布,再看床边的针线篮子, 她的花剪、玉筷、发簪,都被一一收缴了去。 烟年焉能不明叶叙川用意。 无非是怕她万念俱灰,一头碰死在这儿罢了。 昔日红袖楼中,多得是不愿沦落风尘的清白姑娘,鸨母为了不折损买人的银两,往往严防死守,阻止姑娘们自戕。 细细想来,用的也就是这几样手段:把人关起来,厚棉布包尖角,硬灌食水,老得掉牙。 堂堂一国枢相,用出这种卑劣手段,与青楼老鸨何异? 至少老鸨知晓她在作恶,而叶叙川还妄想同她天长地久。 烟年垂眸一笑道:“他人呢?” 香榧细声回答:“大人在朝会上。” 沉默片刻,香榧眼圈微微一红,哽咽道:“逝者已矣,娘子节哀。” “傻孩子。”烟年抬起纤白的手,抚了抚女孩柔软的额发道:“在我们室韦的传说里,万物皆有灵,所以当一个人离开之后,她的灵魂藏在草木山水,风雨云雾之中,所以,当我想她的时候,她自会以她的方式与我相见。” 小时候随父亲回部族,去萨满巫医家玩耍,满头银辫的老人指着绵延的大鲜卑山,笑眯眯与她道:山灵护佑,让我们年年成为室韦最俊的山鹰。 她缠着巫医为她占卜,巫医拗不过,曾替她卜过一卦。 然而,那回卜完之后,巫医迟迟不愿告诉她结果,只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老浊的目光中满是怜意。 一路荒腔走板跌跌撞撞,与命运抗衡到末路,她终于疲惫到了无力前行之时。 * 散朝之后,府里小厮递来了烟年苏醒的消息,叶叙川立刻撂下了约他议事的同僚,急匆匆地纵马回府,直奔正院而来。 院中比往常多了许多下人,俱神态焦灼,一见叶叙川前来,呼啦啦跪了一地。 大多数主子都不爱看这种场面,因为下人们集体请罪,多半是遇到了分外难办之事。 而烟年此人的性子,正巧就难办又难搞。 进得院落,一眼就能看到斜倚秋千上的女人,她形销骨立,眉目冲淡,不复昔日艳光,日头透过横斜枝影,照在她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更显得她整个人脆弱易碎。 且她目光呆滞,口唇干裂,多半是拒绝了香榧端来的食水。 叶叙川的心猛地一沉。 他走上前去,半坐在她面前,拉起她的手阖在掌中。 烟年漠然看他一眼。 “年年,为何不喝肉粥?” 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轻柔平缓,莫要激怒了她。 烟年依旧是那淡淡的神态,琥珀色的眸子里空无一物,连怨恨都欠奉。 “满屋锐器消失不见,尖角硬壁包上布帛,我不用食水的缘由,你难道猜不到么。” 叶叙川眸中浮现悲意。 他自是猜得到的,当初一时激愤算计了她,把她诬为北周的叛徒,让她再也无法踏足家乡土地,又火烧细作营,生生毁掉了她昭雪之机,再后来,又因自己的缘故,烟年未能顺利金盆洗手,失去了她最后的亲人。 每一步都是错的,每一步都或多或少归罪于他,行至今日,烟年怕是已恨他入骨,生无可恋。 她向来惜命,即使在绝境之中,也能挣扎出一条生路。 可是这一次,她失去了珍爱的一切,叶叙川从她眼里找不到活下去的欲望,一丁点都没有。 他心头慌乱无法言说,沸腾到身体不自知地颤抖,烟年若是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他像个残忍的孩童,用力抓紧他破败露絮的玩具,死死盯着烟年,目光渴求又贪恋,歇斯底里的占有欲困住了他全部的良知,又或许,他根本没有这样东西。 年少失怙,经历坎坷,其实他心底里就像烟年一样害怕失去,所以即使叶朝云和烟年几次三番地算计他,他也不曾想过除去两人,他相信只要动用权势,就可以收拾得她们乖乖听话,永远留在他身边。 “你是我的,”他梦呓一般喃喃道:“没错,是我收缴了你的发簪剪子,也是我命人将尖角硬壁统统包起来,但我若是不这么做,是不是你如今已经成了一具尸首?我知道你不想活了,可你是我的东西,你的命也归我所有,只要我还活着,就决计不会允准你死去。” “不要动自戕的心思,”他扯出难看的笑容,如同绝境中的兽物,徒劳地啃咬烟年的手腕。 □□出晶亮的水渍,啮出淡淡的齿印,也填不满内心深深的不安全感。 他大概快被烟年逼疯了,行动毫无章法,说出的话也越发颠三倒四,不成语调,一遍一遍神经质地重复道:“我不会予你这个机会,不准死,你不准死。” 不像是在威胁,倒像是在欺骗自己。 烟年冷眼看着他,讽刺笑道:“分明是你害得我与故国决裂,把我逼到绝境,怎么到头来,还拽着我这贱命不放呢?” 叶叙川将她纳入怀中,他的身躯就如同一座燥热的囚笼,禁锢得她无处可逃。 “我自知畜生不如,恶事做尽,可那又怎样?我这畜生想留你的命,你就必须好好活着。” 他死死扣着她的身体,如大海里溺水的旅人,拼命想抓住仅有的浮木,用尽全力亲吻她,就好像非要从她身上确认什么一样,从凶狠转为轻柔,最后肩膀居然在微不可查地颤抖。 烟年伏在他肩头,柔声道:“能让我恨到这个田地的人,你是第一个。” 叶叙川根本不在乎她恨与不恨,甚至当他听到“第一个”三字时,胸中涌起古怪的兴奋感。 至少对她来说,他是刻骨铭心的。 哪怕是刻骨铭心的恨也好。 “随你怎样恨我,”他的呼吸因兴奋而急促,微微笑道:“你打我好了,打到解恨为止,或是用簪子刺我,怎样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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