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痛楚如影随形,时不时地犯上一回,医师直言相告,烟年身体羸弱,不宜用猛药根除病痛,所以在彻底养好身子之前,只能靠药丸缓解痛苦。 疼了一会儿后,烟年将将恢复。 汗水打湿了额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鬓边,原本红润的唇被她咬得泛出绛紫色,如同溃烂的杨梅。 “我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要受这样的痛。”烟年虚弱地攀着叶叙川手臂,抱怨道:“难道我先前是个十恶不赦之人,咎由自取,才落了一身病根?” 叶叙川叹了口气,哄道:“怎么可能呢?年年是最良善的小娘子,只是身子骨弱了些,才不小心摔进水沟里,撞伤了头,往后注意些便是了。” 烟年嗯了一声,倚在他肩头睡去。 叶叙川撩开她柔长发丝,女人的脑袋搁在他肩头,尖尖的下巴压着血管,不一会儿,整条右臂麻痒如同蚁噬。 天边一弯孤月高悬,众星流过银河,莹莹闪耀。 明明困乏至极,却不愿阖上眼,这一时刻静好得不真实,令他想起她曾说过的——天长地久。 如果能一夜到白头就好了。 他昏昏沉沉地想。
第80章 既要成亲, 少不了互见对方家人。 当烟年得知叶叙川有个姐姐后,便一直缠着要去见见她。 叶叙川对她有求必应,就算烟年要摘几颗星星下来, 他也能给她拽下来几颗,何况只是见个叶朝云? 在某个惠风和畅的午后, 他携烟年入宫, 觐见官家与太后。 一别多时,母子俩俱伸长了脖子,好奇得抓心挠肝。 ——这女人啥背景啊,能把叶叙川迷得找不着北,从前是干驯兽师的吧! 小皇帝乐乐呵呵看舅舅笑话, 只顾与烟年唠家常, 叶朝云身为女子, 心思细腻得多,不动声色地来回打量烟年。 瘦了。 上回见还婀娜风流,这回瘦弱憔悴, 巴掌大的脸上镶着一对杏眼,大小上极不协调。 这还是近日将养回来一些的状态, 据大宫女说, 先前烟年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整个人形销骨立, 浑身凑不出半两闲肉。 她心底轻轻叹息,同为女子,难免生出恻隐之心。 不过她的恻隐之心转瞬即逝。 因为叶朝云忽然认出了烟年身上那条生色花缂丝裙子。 秋香色配蝶翅蓝,去岁绣苑刚将此料献入宫中, 料子还没放热乎,转眼就被叶叙川挑中请走了, 让她心疼了好几天,至今耿耿于怀。 不过,他的眼光还当真不错,这样一身穿在烟年身上,显得她极为温柔娴雅,渺若神仙妃子一般。 叶朝云心底泛酸。 旁人来见她都穿得低调稳重,生怕抢了她风头,怎么偏偏叶叙川那么不懂事,回回都把烟年打扮得光鲜亮丽拉来见她,这不是存心给她添堵吗! 越看弟弟不值钱的样子越糟心,看这架势,这位杜烟年多半是要成她正经的弟妹了,找谁成婚不好,偏找一个劣迹斑斑的女细作,实在是有辱门楣…… 可自己不喜这门婚事又有何用? 她叶朝云算得哪根小白菜? 打小叶叙川就我行我素,他决定下的事,天王老子来了都干涉不了,何况她一个手中实权有限的太后。 眼不见为净,叶朝云随口讲了两句场面话,打发走了烟年去偏殿歇息,只留叶叙川一人。 “你打算怎么娶她?”叶朝云问道。 汴京婚俗,新妇须从娘家出阁。 可烟年没有娘家。 叶叙川拢袖一笑道:“她不知道父母如今的模样,所以,臣差人去她故乡,寻了对机敏的老夫妻,充作她双亲。” “至于大婚当日,前日臣令护国公认她为义女,借他的府邸出阁,都已安排妥当,下下月完婚。” 下下个月? 叶朝云听后险些晕厥,急成这样,赶着投胎吗! 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叶朝云讽刺了他一句:“你可当真是周全极了。“ 叶叙川全然把此话当作夸奖,颔首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他还有脸说岂能儿戏?叶朝云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没有三书六礼,没有聘礼嫁妆,甚至新妇在失忆前还恨他恨得要杀他,过家家都不敢编如此离谱的剧情。 “你便这么痴迷于她?如此大费周章,迎她入门,就不怕她忽然想起来么?” 叶朝云问道。 本以为叶叙川要患得患失,同她针锋相对地争吵两句,谁知他毫不愧怍,俨然一副自己就这么干了,你奈我何的模样。 扬起和煦的笑容,叶叙川抚摸着手指骨节,答道:“想起来?她永远不会记起来。 “臣请来了南诏国的国师,最擅摄人心魂,如果她当真记起来了,那就施术让她再忘一次。” 此言轻描淡写,却教叶朝云双目圆瞪,心神巨震,呆呆地望着弟弟,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阿姐,你天生就不聪颖,是以从未尝过清醒的滋味。”他微微垂下眼:“其实人活一世,越是知道明白得多,就越是痛苦,我尝过这种滋味,所以,我不希望她困囿于其中。” 叶朝云甚至顾不上骂叶叙川狗眼看人低,而是惊惧无比地撑着身旁的椅子,才没瘫坐在地。 “你疯了吗!”半晌,她不可置信道:“如此不择手段地强求,你便满足了,以为能有个美满的结局了吗?” 叶叙川目光寥落,定定地望着桌上的绿菊。 花期已逝,那清雅的花瓣萎缩凋落,华美却颓唐,散发着淡淡的腐朽味道。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强求又怎样?她这一生太过辛苦,那些令她痛苦的记忆,留着又有何意义?不如由做主抹了去,反正我恶贯满盈,也不缺这一桩罪孽。” 叶朝云只觉自己必须冷静一下。 弟弟说的每个字听起来都甚有道理,可是合在一起就他妈如此惊世骇俗。 “其余的琐事,娘娘一律不必操心。”叶叙川拢衣起身,和颜悦色道:“请柬还在裁制,明日送入宫中,到时候还请娘娘赏光,不必随重礼,只需把母亲那支簪子交给她即可。” “杀我之前,她说过那支簪留在了臣府上,臣回汴京后着人四处翻找,却并未寻见,想必是被娘娘的人带走了。” “你知道了?” 叶朝云略感心虚。 当初她趁叶叙川不在汴京,偷偷差人潜入叶府一事,看来也瞒不过他。 到底何时才能扳倒弟弟,独揽大权啊…… 叶朝云郁卒,抬手唤宫女们取簪,送予烟年。 * 觐见过叶朝云后,叶叙川顺路去检查了一番小皇帝的功课。 没想到舅舅在领舅妈见亲人时,还不忘折磨自己,小皇帝大惊失色,叉手立于书房一角,用眼角余光疯狂暗示心腹侍从,赶紧把他的蛐蛐藏起来。 这回他的功课乃是伴读代笔,叶叙川翻了两页,便好像看到了极为恶心的东西,目露凶光。 小皇帝惊恐地看着叶叙川挽起了袖子,把功课簿子卷作一团,并四处寻找戒尺。 刚想求饶,忽听窗外传来一道欢快明丽,略带沙哑的女声。 “时雍,你在这儿么?快瞧瞧太后娘娘赠我的簪子好看吗?” 来者正是烟年,她像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背着手大摇大摆地闯入书房中,脑袋上的发髻俏皮地左右摇晃。 小皇帝见到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他那心黑手狠的舅舅顷刻换了一副面孔,嘴角抽搐一下,随即上扬,那挥到一半的书册生生藏到了身后,因为动作太快,只剩一条残影。 好一套行云流水的变脸,结结实实震撼了小皇帝的心灵,还未反应过来,舅舅和蔼地摸了摸他的头,鼓励道:“这回的功课不错,不可松懈。” 小皇帝一动也不敢动,恍惚以为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敲锣打鼓唱了段十八摸,又从东边下去了。 烟年笑眯眯道:“时雍在教导官家么,那我先不叨扰了。” “不!”小皇帝大喝一声。 叶叙川阴森的目光飘来,不动声色切割他的天灵盖。 他急中生智,强笑道:“舅……舅妈,你的簪子真漂亮,如姑射仙子一般脱俗。” 没人不爱听旁人夸自己容貌,烟年喜上眉梢,扶了扶簪子,笑道:“谢官家夸赞。” 叶叙川切割他天灵盖的目光缓缓收回。 不只是哪一句话取悦了他,可能是赞烟年漂亮,也可能是提了她脑后的发簪,也有可能只是因为那悦耳的两个字:舅妈。 自己是他的舅舅,而烟年是他的舅妈。 从未觉得小皇帝的公鸭嗓那么悦耳过,让他从耳中一路畅快到心里,连带着瞧他糊弄的功课也没那么伤眼了。 ……为帝君者,或许也并不需要天文地理无所不晓。 外甥能下意识唤出这声舅妈,就说明他的识人之术勉强达标。 他从鼻端发出一声:“嗯。” 他道:“今日只需完成太傅布置的功课,不必再写臣布置的文章。” 小皇帝震惊。 连忙又喊了两声舅妈:“……舅妈明日还入宫么?朕这儿有茶点,酥奈糕,玉灌肺……” 这时叶叙川已经携烟年告退,搂着她走出甚远。 只留小皇帝一人在心中狠狠记下一笔:今后舅舅揍他,就找舅妈告状,必然一告一个准呐! * 深秋风紧,落叶满汴京。 走在宫墙边的夹道上,烟年捻动一片银杏落叶,对叶叙川道:“我瞧太后娘娘,好像对我并不满意。” 叶叙川毫不犹豫贱卖了姐姐的人格:“她贵为太后,对任何人都横挑鼻子竖挑眼,你不必放在心上。” 烟年摇了摇头:“你们这些贵人,当真是难伺候得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叶叙川默默地想:当初她在自己身边时,大概也不止一次地骂过他难伺候。 从前总是他走在前头,烟年在身后默默跟着,而今变作她在前面蹦蹦跳跳,而自己注视着她背影,笨拙地拂下她发端的碎叶。 “你先前说过,带我去什么什么寺烧香拜佛,我看今日天色尚早,不如立即动身?”她忽然回过头道。 叶叙川颔首:“马车上多备了衣裳,我带你换了去。” 烟年唔了一声,玩笑般道:“不知道你们汴京的菩萨是否好说话,说不定求一求她,她便帮我想起来过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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